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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/08/09 | 《天堂向左,深圳往右》三(网友评价极高的一篇好文章)
类别(单身生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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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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阅读(19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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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19:31
(二十三)
1998年春天,韩灵被抢,送她到医院的是一对情侣。男的叫林杰,女的叫窦冰冰。按照广东人的规矩,遇到这样的事要派利是,就是红包,据说可以冲掉霉气。肖然给了林杰3000块钱,后来又把他招进公司,当了半年的招聘主管。五年后,林杰和他老婆在上梅林开了一间小夫妻店,卖一些杂牌子女装。谈起当年的事,林杰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,目光闪闪烁烁的,总是说记不清了,然后就往外撵我们,说你们去问窦冰冰吧,她可能记得更清楚。
我一直没能找到窦冰冰。她跟林杰分手后,先是给一个潮州老板当二奶,后来又跟了一个香港货车司机,在罗湖区买了一套房,2000年之后香港经济萧条,货车司机负担不起每月2400元的按揭费用,那房子被法院强制拍卖,窦冰冰从此下落不明。我不死心,又去找林杰,问他有没有窦冰冰老家的联系方式,他想了半天,答非所问地说:“我只记得她是个圆脸,身上的肉挺多,其他的,我真是想不起来了。”
“都这么多年了”,林杰笑着说,他老婆站在远处,正唾沫横飞地向一对情侣推销一条牛仔裤,林杰看了她一眼,小声地告诉我们:“我当初差一点就跟窦冰冰结了婚。”
卫媛打完胎之后,肖然为她在红荔路上开了一家美容院,一共投资了130多万。那段时间卫媛忙得脚不点地,到处联系装修、招人、买设备,开业那天盛况空前,24个大花篮一直排到马路牙子上,电视台还专门派了一台采访车,剪完彩后给赵公元帅上香,肖然鞠了个躬,悄悄地告诉卫媛:“我离婚了,你高兴吧?”卫媛心花怒放,刚想与他热烈拥抱,听见肖然淡淡的声音:“不过我不会再结婚了,”他说,“我这辈子,结一次就够了。”
离婚前,肖然和韩灵经过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谈判。谈到最后,韩灵哭了,肖然硬撑了一会儿,最后忍不住也哭了,说我知道,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象你那样疼我了。
在今天看来,那更象是一场生者与死者的谈判,生者在哭,死者也在哭,但谁都不肯让步,直到死亡来做最终裁决。对生者韩灵而言,那关乎她的清白与尊严,而对死者肖然,那场谈判关乎他一生的重点:信任。他说:如果连你都骗我,我还能相信谁?
肖然说,如果不是你逼我,我一辈子都不会提这件事。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看不起你,因为它,我只会更疼你。韩灵脸色苍白,说算了吧,你什么时候疼过我,我为你死过,为你吃过那么多苦,你还不是照样打我?说到伤心事,她眼圈一下子红了,说我刚为你打完胎,你就打我,然后趴在沙发上大声地哭。肖然心中内疚,上去抱她,韩灵一下子挣开,说你现在又拿这事来诬蔑我,她两眼流泪,说你打我可以,骂我可以,但就是不能冤枉我,“我没被人轮奸!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!”
一提起这事肖然就烦,说我什么都知道,你怎么还这么犟?韩灵说不出话来,只是一个劲儿地喊:你冤枉我!你冤枉我!肖然急了,打电话给周振兴,说你让司机把林杰送到我家来。然后直盯盯着逼视着她,说我不是要证明什么,我只希望你说实话,我们是夫妻啊,韩灵。韩灵哭得浑身无力,说我们算什么夫妻,你外面那么多女人,年轻又漂亮,我知道,我是挡了你的路了。然后嘲笑他,说要离婚你就直说,用不着耍这种花招。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,说离婚我能接受,但你冤枉我,我死都不接受!说得肖然心中来气,说我问你,你被抢后反应那么大,连觉都睡不着,要死要活的,就是因为丢了那几千块钱?韩灵说就是,就是!肖然腾地站了起来,急速地走了两步,掷地有声地说:“那我们完了,韩灵,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在我面前说假话,就是你不行!”
林杰进门时,屋里一片沉默,肖然又恢复了总裁的尊严,说你把那天的事再说一下。林杰看看他,再看看韩灵,腿肚子都在哆嗦。肖然沉着嗓子下令:“说!”韩灵直勾勾地盯着林杰,听见他结结巴巴地说:“那天……那天我看见她……”
行了,别演戏了,韩灵冷冷地说,他是你的狗,当然听你的。肖然眼中喷火,说人家救了你,你怎么连句好话都没有?韩灵扑通跪到地上,对着林杰梆地磕了个头,然后问肖然:“够不够?你不就是要作践我吗,要不要我再磕两个?”肖然气得浑身发抖,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对付她,挥挥手把林杰赶了出去,然后对韩灵大吼:“你耍赖!你他*的敢跟我耍赖!”
林杰说,那天我看见她趴在那里,裙子遮不住大腿,不远处扔着一条内裤,一看就是女人的。然后向我保证:我肯定没说假话,你想想就知道,他们都是亿万富翁,打死我我也没那个胆子。
韩灵说,那两个人拿刀逼着我,问我要信用卡的密码,我喊了一声,他们就把我捆了起来。这时旁边有人说话,他们就跑了。
那内裤呢?
韩灵叹了一口气,说我现在想明白了,那是肖然编出来的,林杰辞职时,他让周振兴给了他5万块钱。她眼圈又红了,说他现在死了,我不想说他一个字的坏话,但是,“他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钱?”
周振兴说,钱是他的,他让我给,我就给。我只管资金,不问是非。
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。谜底在那个死者手里。
一直到最后,我也不知道肖然是个什么样的人。他有时热情如火,有时冷酷无情,有时卑鄙,有时慷慨,他一生都在说假话,背地里却说这一切都没意思。他一生无数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,神情严肃,语气自信,似乎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,而躺在床上,韩灵说,卫媛也说,他就象个孩子。
陈启明说,我也搞不懂他。那事如果是他设的局,那他就真是个大奸大恶,阴险小人。但他来找我时,一脸难过的表情,一点都不象是装的。
陈启明劝肖然,说就算是真的,也不能说明什么,又不是韩灵情愿的。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,有什么不能好好说?转过头去又劝韩灵,说要不然你就承认了吧,他只是要个态度。韩灵满脸通红,怒斥他:那我的清白呢?我在他眼里本来就一钱不值,现在连清白都没了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然后哭着往外轰他,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,你给我滚,你给我滚!
陈启明滚了之后,肯定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,但韩灵不肯说,也就没人知道。我只知道她在最后这样说:“就算我被人轮奸了,我就是要骗你,你要怎么样?”
肖然冷冷地说:离婚!过了一会儿,可能是心中不忍,又轻声地说了一遍:离婚吧。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,呜呜地哭,说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,肖然,你好费心呵。
离婚前韩灵哭得象个泪人,她紧紧地抱着肖然,说我知道我被你抛弃了,但是,我真的舍不得啊。肖然摸着她头发稀疏的头顶,手微微地发抖,过了一会儿,他到卫生间洗澡,躲在里面久久地不出来,韩灵擦擦脸,敲了敲门走进去,一看见他眼里就闪出泪花,说我再帮你擦一次背吧。肖然低着头翻过身去,韩灵拿起浴擦,刚擦了两下,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,叭嗒叭嗒地落在他的背上。擦完了,肖然转过身来,撩水泼她,刚泼两下,整个人都抖了起来,说“你……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俩去划船?”韩灵扑通一声坐到地上,哇地哭出了声,说我当然记得,我当然记得,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,大声喊道:“你还对我说,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救我!”
那是1990年春天,肖然和韩灵在湖上划船。韩灵问:如果我和你妈一起落水,你先救哪个?
谁离我最近我先救谁。
一样近呢?
当然先救我妈,肖然笑着说:“老婆还可以再找,妈就只有一个。”
韩灵不高兴了,别过脸去,半天都不说话。
生气了?肖然逗她,“傻姑娘,别去想这种事,不可能发生的。”
韩灵侧身搂住他的腰,喃喃低语:“你要先救我,你发誓。”
好,我发誓,肖然坚定地说,不管时候,我都会先救你。说完用力划桨,水花象濛濛的细雨,轻轻地、软软地洒在他们身上。
肖然说我给你一千万,韩灵说少了点吧,肖然笑,说那就一千五百万,韩灵还是摇头,肖然继续加价,说两千万。韩灵冷笑,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?证明我确实被人轮奸过?证明你甩我是问心无愧的?我不要!肖然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,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,怎么又反悔?韩灵一脸苍白,拍着自己的心口,说这儿啊,肖然,我要的是你的心啊,你的心值多少钱?当初咱们穷的时候,在学校里,连菜都买不起,光吃馒头和榨菜,那时我们的感情多好?说完转过身去,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。肖然伸手去摸她的脸,刚触到她,就剧烈地抖了起来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紧紧地抱住,听见韩灵哭着说:“我恨你的钱!我恨这该死的深圳!”
肖然的律师张秋颖帮他们办离婚手续,拿身份证、户口本、结婚证,韩灵一样一样地把这些东西翻出来,双手捧着,看着结婚证上的照片,浑身发抖,哭得站不直腰,张秋颖看着都心酸,默默地接过资料,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,刚想安慰两句,话没出口自己先哭了起来。等她走后,韩灵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,一柜子的名贵时装,一柜子的名牌皮鞋,她装了几件,又全拿出来,肖然说这些都是你的,带上吧。韩灵摇头,说我怕我一看见这些就会想起你来。然后趴在衣柜上痛哭。收拾到照片的时候两个人争了起来,肖然说这些都是我的,不许拿。韩灵说我只拿我自己的,肖然说自己的也不许拿,说完他的眼圈也红了,说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照片啊。韩灵不说话,坐在那里开始撕他们的合影,拿出一张,说看,这是咱们学校大门,咱俩第一次合影,说完刷刷地撕碎。又拿出一张,说看,这是图书馆,你毕业前,我陪你去还书时照的,说完又刷刷地撕碎。肖然再也忍不住了,坐在那里号啕大哭,一边哭一边叫她的外号,说小棉袄,韩灵答应,说我是你贴心的小棉袄。肖然上去抱起她,两个人都在发抖。沉默了一会,肖然象是想起了什么,哆嗦着嘴唇说:“抱着你,就象抱着自己的女儿。”韩灵抗议,说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,你说的是:抱着你,就象抱着自己最亲的小女儿。肖然把她放下,重新抱在膝盖上,贴着耳朵重复:“抱着你,就象抱着我最亲的小女儿。”还没说完,眼泪就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。
走之前两个人照镜子,韩灵说你一点没变,还那么年轻,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,真是配不上你。肖然说你变成这样子,都是我害的。不知不觉谈起卫媛,韩灵说你要是真爱她,就跟她结婚吧,不过现在的年轻姑娘靠不住了,她肯定不知道心疼你,你要多个心眼,不要给她太多钱。肖然咬着牙点头,眼角一个劲儿地跳。过了半天,也开始嘱咐她,说你回鞍山后也找个人嫁了吧,找个老实本份的,不要找有钱人,不要找长得帅的,条件一好,人就容易变心,我真怕他们亏待你啊。韩灵摸着他胳膊上的牙印大哭,说就是你亏待了我,“就是你亏待了我!”
走之前肖然说,不管什么时候,你要缺钱就给我打电话。韩灵说,除非我真的被人轮奸了,否则永远不会跟你要钱。肖然眨着眼睛强笑,说你等着吧,我早晚要给你一大笔钱,你不要都不行。韩灵一头撞进他怀里,说除非你死了,“除非你死了,肖然!”
肖然送她到楼下,韩灵问:“你去送我吗?”肖然凄然一笑,说不送了吧,我怕你哭。说完转身就往回走,快到门口了,韩灵在背后叫他,“肖然,”肖然停下脚,韩灵扑上去,拉着他的胳膊,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,说你再抱我一下,再抱我一下吧。肖然转过身,一把将她搂在怀里,对面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,肖然亲了一下她落发落秃的头顶,两臂狠狠地用力,听见两个人的骨胳咔咔作响。
(二十四)
那天是星期一,刘元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,陈启明坐在那里抽烟,一看见他就傻了,嘴巴大张,双眼浑圆,烟头啪地掉到地上。以前的刘元从来都是亮晶晶的,西装笔挺,衬衫雪白,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,而现在从收容站走出来的这个家伙,看起来就象个衰神,破烂烂的T恤衫,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大短裤,一只脚肿得象馒头一样,勉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,如果腰里再扎上一根草绳,活脱脱就是个叫花子。
刘元被关了整整七天,战略转移三次,先进派出所,再进收容所,最后象死鱼一样被装上货车,直接运送到樟木头。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,五年之后,再谈起往事,学佛之人刘元依然愤愤不平,说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。
进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,打他的是个叫阿宝的收容员。那是个狭窄拥挤的监狱,蹲满了穷人、乞丐和下等妓女,挤满了忧愁的脸和凄惨的哭声,每个人都散发着牲口、货物和尸体的臭味。阿宝大概是心情不好,从院子那头走过来,一路上骂骂咧咧的,看谁不顺眼就踹谁一脚,把刘元身边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踹得仰面朝天,半天都爬不起来,又不敢叫唤,嘴使劲地瘪着,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,刘元心中不忍,伸手将他扶了起来,还替他拍了两下身上的土,刚要蹲回原位,听到身后一声厉喝:“你!站起来!”
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间,刘元笔直地站起来,高高的铁丝网上挂着一轮嫩黄的月亮,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沐浴着它神圣的光辉。
阿宝杀气腾腾地走过来,劈面就是一掌,说让你他妈多管闲事,刘元晃了一下,脸上火辣辣地疼,腮帮子突突地跳,两眼死死地瞪着他。阿宝迎面又是一拳,说你还敢瞪我,你再瞪我!刘元的鼻子破了,眼前金星乱冒,身子一歪,扑通坐到地上,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。阿宝还不解气,摁着脖子又踢了他两脚,大声问他:“你服不服?!”
刘元不吭声,于是又打,旁边通通地跑过来两个人,一个按住他的脑袋,另一个打了两拳,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,刘元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,阿宝揪着他的头发,抬手又是一个耳光,问他:“服不服?”
上百个人静静地望着他们,但没有一个人出声,过了半天,听见刘元翁声翁气地回答:“服了,我不敢了……再也不敢了。”
那是第一天。刘元的皮带和皮鞋被搜走了,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搜走了,但没有收条。在臭气熏天的收容仓里,刘元跟一个矮壮的家伙共用一床棉絮,翻身时不小时碰了他脸一下,壮汉怒而起身,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,刘元抖了一下,马上把脚缩了回来,悄悄地滚出了被窝,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面,感到在南方从未有过的冷。
第二天刘元被装上一辆人货车,小小的一辆车上居然塞了将近20个人。关车门时夹住了一个矮小女人的手,她叫,但没有人理她,汽车慢慢发动,这女人咬着牙把手抽回来,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,那时一片喧闹,但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尖利的嚎叫,在东倒西歪的车厢里格外惊心动魄。
到樟木头时下了一场雨,刘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车,看见铁栅栏旁有一个七、八岁的小姑娘,穿得破破烂烂的,坐在雨地里大声地哭,刘元慢慢地走过她身边,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面包,被雨水泡得象一捧白色的泥。一个收容员在旁边粗鲁地骂了一句,刘元赶紧缩着脖子往前走,雨水刷刷地落下来,他被打伤的皮肤象针扎的一样,钻心地疼。
在樟木头他只吃过七顿饭。有一天吃饭时两个民工吵了起来,吵得面红耳赤,互相推搡了几把,刘元知道不好,找了个角落远远蹲下,气还没喘匀,就看见五六个收容员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,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民工摁倒在地上,噼噼啪啪地打,有一个民工是个矮个子,被打得满脸是血,一边象猪一样嚎叫,一边象条蛆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,肮脏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条长而弯曲的血路。
刘元说,这就是我们的生活,从那以后,每想起这些,我就会提醒自己:天堂和地狱不过一墙之隔,永远不要嚣张。
刘元进去时穿了一套美尔雅西装,值4000多,系了一条梦特娇领带,578元。刘元一生精明,在生意场上从没吃过亏,但那次却赔得一毛不剩:他把全部行头都给了一个姓刘滕的收容员,换来的只是一个电话,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,折合人民币约九分钱。2000年8月份,他的资讯公司成立,在人才大市场招聘,那个姓滕的收容员满身大汗地挤进来,一脸羞涩的笑,指着招聘启事上的保安岗位,迟迟艾艾地说:“我想…我想应聘贵公司的保安,我能吃苦,也能……”刘元看了看他的简历,笑咪咪地问他:“滕福林,你还记不记得我?”滕福林盯着他看了半天,不好意思地笑,说不记得了,既然你认识我,那就录用我吧,现在工作真难找。刘元笑了笑,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,然后看见了他脖子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。就在一年多以前,刘元拿它跟这个可怜虫做了一次交易,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,滕福林就是不让他打电话,最后实在被缠得不耐烦了,指指他身上肮脏的西装和领带,说这个给我,然后踢了他一脚,说我真他*的想揍你。
那条领带是赵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。到深圳后,刘元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,赵捷听见他的声音就笑,问他:“你回来了?江门出差累吧?”刘元红着脸坦白,说我被收容了好多天,刚从樟木头回来。赵捷又笑了一下,说我知道了,就这样吧。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,让刘元呆若木鸡,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,嘴唇无意义地上下张合,象一条钓在钩上的鱼。
那时已经三点多了,刘元换了套衣服,急匆匆地往公司跑。按照惯例,周一下午要召开例会,另外月度考核也该开始了,这可是大事,关系到全公司的工资发放。刘元一边等电梯一边想,自从我当经理以来,公司的工资一天都没拖过,这纪录可不能破。
公司里静悄悄的,人人埋头做事,门口的保安好奇地看着他,刘元点点头,打了卡,径直走到王志刚的桌前,象往常一样不苟言笑,说你去通知一下,五点半准时到小会议室开会。王志刚听见他的声音,茫然抬头,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,结结巴巴地说例会,例会已经开过了。刘元不大高兴,尖着嗓子质问他:“我不在你们怎么就能开会?”王志刚嗫嚅了半天,终于鼓足勇气,说刘总,你还不知道吧?“……你已经被开除了。”
刘元愣愣地看着他,眼睛使劲地眨巴了两下,四周的同事静静地望过来,谁都不说话。刘元慢慢挪动脚步,过去看墙上的公告,那份文件很短,说他旷工已超过三天,另外经查有违法行为,“受到属地国法律制裁”,所以给予开除处分。后面还有一些字,报送哪些部门,抄送哪些部门,他已经看不清了,心中空空荡荡的,连一粒灰尘也搁不下,身子晃了一下,几乎就要摔到,部下们慢慢地围拢过来,一个个神色肃穆,就象对着一具尸体。过了半天,刘元定神强笑,涩着嗓子对王志刚说:“我被开除了,嘿嘿。”王志刚挠了挠头,看见他脸色发青,眼神僵直,表情似哭似笑,象一个被水草缠足双腿的溺水者。
刘元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,从普通职员到部门总经理,从最低层到最高层,五年里只请过一天病假,从来没迟到过,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加班加点地工作,光工作笔记就记了满满七大本。然而最后还是一无所有。刘元轻飘飘地走下楼,悲愤地想:连开除我的制度,都是我一手制定的!
走出门来已经是傍晚了,风声呼啸,深圳的台风就要来了,行人四处奔走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刘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,象一棵在风中扶摇不定的小树。天黑了,街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,刘元转过身,看着他五年来每天必到的那间房子,感觉就象做了一场梦。七天之前,他是这里最受尊敬的人,七天后,他黯然离开,没有一个人挽留他。生活在这屈辱的七天里悄悄转了个弯,醒来后一切都已经倒塌,整个世界凶险而又狰狞。刘元对陈启明说:“人生不过是个虚妄,本来无一物,何处染尘埃。一切悲剧,都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。”
他说这话的时候是2003年7月,那时肖然已死,黄振宗在家门口被人拐跑,黄芸芸被陈启明打了一耳光,不言不语地坐了一整天,然后就疯了。那时刘元已经成了一个优婆塞,他学佛五年,自称“修道之人”,每月去弘法寺捐一次香火,每次至少500块。他的师父,弘法寺的高僧明觉禅师,专门为他题了一幅字:“千红为灰”,刘元对着它晨昏祷告,说自己修为还不够,如果有一天到了那个境界,他就会出家,不过不一定要离开深圳,“心即灵山,在哪儿都一样。”
那天夜里刘元又去找过赵捷,在满街飞舞的落叶中,赵捷冷得象刚从冰箱里钻出来,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。刘元问为什么,赵捷扭头就走,说我讨厌你这种男人,又撒谎,又嫖娼,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!这时雨水啪啪地落了下来,刘元站了一会儿,一言不发地转过身,拖拖拉拉地往黑影里走,刚走几步,听见赵捷在后面叫他:“刘元”,刘元回头,看见她斜靠在门上,牙齿紧紧咬着嘴唇,眼里泪光闪烁,过了半天,她哽咽着说:“下雨了,我给你拿把伞吧。”刘元摇摇头,伛偻着腰越走越远,几片落叶在风雨中飞起,颤抖着、旋转着,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后长长的影子上。
(二十五)
7月18日是陈启明结婚五周年纪念日,那天黄芸芸起得很早,煲了粥,煎了四个鸡蛋,丈夫两个,她和儿子各一个,陈启明早上喜欢喝普洱茶,她沏了满满一大壶,坐在那里等他起床,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动静,黄芸芸想了想,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,到楼下报摊上买了两份报纸,《南方周末》、《深圳商报》,上来后看见陈启明刚从书房里出来,她讨好地笑了笑,陈启明象没看见一样,踢踢踏踏地走进卫生间,洗脸时不知碰翻了什么,发出惊人的声响。
那段时间陈启明心情很不好,他的倒灶运持续两年了,搞酒楼赔钱,搞建材赔钱,连股票都越来越难炒,99年上半年他一分钱都没赚到,还被套了好几只股,要不是黄芸芸每月两万多的分红和房租,他炒股的老本都要保不住。深圳是一座用成绩说话的城市,赚钱才是硬道理,赚不到钱,说什么都白搭,所以陈启明总觉着自己是个废物,尤其不好意思见老丈人,每次都是黄芸芸抱着儿子回家,留下他一个人在屋里长吁短叹,郁闷不止。
陈启明是个老实人,虽然看着老婆不顺眼,也没做什么出轨的事情。跟孙玉梅分手以后,他出去旅游了整整一个月,先到黄山,再到峨眉山,后来还去云南丽江住了十几天,他本来就内向,回来后越发沉默,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,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。
那次分手让他很伤心,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,连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。仔细想想,其实孙玉梅从来都没在意过他,拥抱也好,上床也好,都是她一个人的游戏,而他不过是一块跳板,跳过去了就再也不会回头。陈启明作了一年半的跳板,花了几十万,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,连张合影都没留下,想想就让人难过。不过他也没后悔,那惊艳的十八个月,足以让他在这单调乏味的房间里回味一生。那十八个月里,孙玉梅或笑或恼,有时文静,有时调皮,连生气的表情都那么刻骨铭心。为了延长这注定不会长久的惊艳人生,陈启明送皮包,送手机,孙玉梅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,直到他咬着牙送上那张20万元的存单。
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。吵过了,哭过了,该说的都已经说完,连做爱都没了理由。孙玉梅不肯回头,他也知道留不住她,坐在那儿一声不发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孙玉梅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,电视滋滋拉拉地响着,谁都没想起来要把它关上,似乎有那点噪音吵着,心里就会好过一点。快两点钟的时候,楼下撞了两辆车,孙玉梅走到窗前看了一眼,说出车祸了,陈启明“嗯”了一声,走过去抱住她,小声叫她的名字:“玉梅”,孙玉梅答应,看着他难过的样子,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,说启明我对不起你,我,我……半天也没说出下文,只感觉他抱得越来越紧,越来越紧,最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。
孙玉梅长叹一声,摸了摸陈启明的脸,一句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,脱了衬衫,脱了裤子,然后钻进被窝里等他,陈启明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,看了半天,最后轻轻地躺到她身边,两眼望天,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。孙玉梅又叹了一声,关了灯,伸手将他搂了过来,动作轻柔含蓄,就象母亲搂着自己的儿子。
夜已经深了,深圳一片寂静。在黑夜的另一边,另一个母亲已经搂着儿子睡了,她们会梦到些什么,没有人知道,也没有人会关心。
对陈启明来说,那20万有多重含义。它很重,因为爱情,因为理想,因为生活的全部意义;它也可能很轻,一次性交式的告别,或者一次告别式的性交,没有怀孕,没有结果,什么都没有。在不远的将来,陈启明会有很多个20万,那时孙玉梅已经是个陌生人,在他生命中惊艳地跳过,现在只是一段极轻极微的往事。为了表达一种极其复杂,却又难以言说的心情,他把钱全存在妻子的户头里,不过这对黄芸芸没有任何意义。她已经疯了。
天亮时孙玉梅走了,走得异常决绝,异常美丽,带着那张20万元的存单。陈启明望着她的背影,想说点什么,张了两下嘴,最终也没说出来。他掏出烟盒,却发现已经空了,他用力地把它握成一团,那时阳光普照,在温暖的阳光下,烟盒吱啦吱拉地响着,硬纸板戳得他掌心隐隐地疼。
从那以后,他只见过她两次,一次是在女人世界门口,她正跟商场经理谈专柜的事情,陈启明从旁边走过,她点了点头,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谈,脸上微笑依然,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。第二次是在振华路的名典咖啡,她那时已经怀孕了,看见陈启明站在门口,她很高兴的样子,走出门来跟他聊了一会儿,陈启明问她是儿子还是女儿,孙玉梅说是女儿,五个月后出生,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肚子,笑得十分甜蜜,陈启明提着给黄芸芸买的营养品,静静地看了她有一分钟,发现这个美丽女人已经开始老了,脸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皱纹。
那天黄芸芸打扮得很整齐,穿了一条浅紫色的裙子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脸上擦了一点粉,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,当然,也没有谁会仔细看她。吃完饭后,陈启明坐在那里看《深圳商报》的财经新闻,黄芸芸洗了碗,打扫了房间,走出来跟他商量,说天气这么好,我们带儿子去出玩一次好不好?陈启明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,头也不抬地说你带他去吧,我还有事。黄芸芸一下子低下了头,勉勉强强地笑了一下,帮他添了一杯茶,拉着儿子的手,慢慢地走了出去。
那天是她结婚五周年,一个重要的日子。
陈启明其实并没有什么事,看完报纸后,他开车到大户室转了一圈,市道不好,股市里人影稀落,呆着也没什么意思,就走出来在马路上闲逛。天气确实很好,路边的草坪上坐满了人,几个孩子象小狗一样奔跑嘻闹,他看着发了一会呆,想起了儿子胖乎乎的小脸,他现在也在撒欢儿吧,陈启明想,这小东西已经成了自己生活全部的意义了。又转了一会儿,感觉有点困了,在一家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,刚想回家睡午觉,就接到了那个电话。
黄芸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不住声地说儿子,儿子,陈启明听得不耐烦,说儿子怎么了,你倒是说啊。黄芸芸又哭了一阵,说儿子不见了,儿子不见了,呜呜呜……
那天的事十分蹊跷,黄芸芸带儿子去爬莲花山,刚走几步,黄振宗就说肚子疼,黄芸芸赶紧抱着他去医院,专家门诊前等了很多人,黄芸芸坐在那里干着急,这时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走过来,问了问黄振宗的症状,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卡片,说她们是什么幼儿保育协会,让黄芸芸有事给她打电话,黄芸芸接过卡片,翻来覆去地看,看得头晕眼花,然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。
黄芸芸遇上的是个“拍花的”。深海花园的保安刘小林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情形:那女人抱着黄振宗站在门口,黄芸芸回家拿了厚厚的一摞钱给她,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。那女人收了钱,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,黄芸芸就又摘下了手上的戒指,刘小林说他开始以为是黄家的亲戚,直到黄振宗被抱走了,黄芸芸还在那儿神不守舍地转悠,才意识到是出事了,急忙把她拉进保安室,给她洗了脸、漱了口,黄芸芸这才醒过来。
陈启明气疯了,先报警,然后打电话给肖然,肖然那时正在睡午觉,听见陈启明声音都变了,说我儿子被人拐了,你问问强哥,是不是道上人干的,如果是,要多少钱我都给他!电话打完了,他把手机哐地扔到地上,走过去将流泪不止的黄芸芸一把拽了起来,两眼血一般红,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,咬牙切齿地骂道:“猪!你他*的就是只猪!”
接下来的一昼夜陈启明一直没合过眼,黄村长叫了三十几个人,开了九辆车,到各个车站去堵那个女人,陈启明四下乱跑,嘴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两个大水泡,钻心地疼。从火车站到派出所,从派出所到肖然家,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,一直折腾到天亮,陈启明浑身发软,腿肚子直抽筋,额头阵阵冒冷汗。黄村长看着担心,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把心放宽,千万不能急出病来。然后安慰他,说你和芸芸都没干过坏事,不应该报应在他身上。陈启明一下子坐到了地上,想起他对孙玉梅说的那句话:为了你,我情愿抛弃一切。心中一阵冰凉,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。
他几乎是被人扛回家的,进门后坐了半天,渐渐恢复了生气,黄芸芸呆呆地坐在沙发上,一句说都不说,陈启明憋了一肚子气,还想动手,手都抬起来了,看见她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泡,心一下子软了下来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,转身走进书房,把门摔得山响。黄芸芸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,脸上不哭不笑,双眼黯淡无光,除了偶尔眨动的眼皮,就象一具风干了的僵尸。
陈启明只睡了两个多小时,梦里看见儿子象只小狗一样来回乱窜,他心中一阵狂喜,伸手去抱他,这时忽然意识到是在作梦,一下子睁开双眼,看着空荡荡毫无生气的屋子,心中象有万蚁爬过。黄芸芸还是老样子坐着,表情姿势一点都没变,陈启明隐隐约约感觉到有点不对,叫了她一声,没有回应,上去摇了两下,黄芸芸应声而倒,陈启明傻了,到厨房接了一碗凉水,哗地全泼到她脸上,这下黄芸芸醒了,她咳嗽一声,慢慢地站了起来,两只眼睛象死鱼一样毫无光泽,陈启明刚想安慰两句,只见黄芸芸乍着两手走了过来,桌子就在身前,她象没看见一样,哐地撞了上去,桌上的茶壶晃了两晃,啪地掉到地上,摔得粉碎,陈启明急忙跑过去,看见她仰面朝天躺在那里,脸色雪白,头发披散,嘴里温柔地叫着:“宝宝,宝宝……”陈启明心如刀绞,扑通坐到地上,紧紧地握着她的手,感觉一丝温热的血正慢慢地流向自己的掌心。
(二十六)
世界越繁华,人就越容易走丢,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证明自己。陈启明用名片,他的头衔是“天迪实业公司董事、斯必达投资公司总经理”,其实这两家公司跟他没什么关系,只是岳父大人收钱的幌子;刘元除了名片,还有衣服,他有好几套范思哲和CK的高级西装,每套都价值两万港币以上。作为一个精明的生意人,他其实比谁都清楚:除了缝在暗处的商标,这西装跟千把块的杂牌货没什么分别。不过这钱属于基础投资,他现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题沙龙,见的都是巨贾名流、达官贵人,如果穿杂牌货,可能连门都进不去,就是进去了,也难免会被人当成是服务生。在那种“衣冠重于人品”的场合,一套高级西装的价值可能会胜过任何真理。刘元说,我又不是肖然,只有他不用证明。
肖然也有名片,但上面只印了八个字:君达企业集团
肖然,没有职务,没有地址,没有联系方式,亿万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,他自己就是最有价值的品牌,无论走到哪里,这块品牌都会引来最名贵的菜肴、最动人的笑容、最美丽的身体。他甚至不需要手机,从99年开始,他的手机号码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,而且大多时候关机。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,冬天他穿黑色的长外衣,夏天是朴朴素素的蓝T恤,看上去跟地摊货没什么区别,除了他的秘书刘虹,没人知道这么一件T恤值多少钱。
韩灵走后,肖然再也没在半岛花园住过。他换了车,买了别墅,光装修就花了几百万,不过一直到死也没在里面住过几天。他走遍了全世界,生活在鲜花和笑脸中,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;他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脸严肃,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决,私下里却说一切都没意思。2001年9月,周振兴从德国考察归来,到深圳已经是夜里三点多了,路过公司时他上去放文件,发现总裁办公室的门大开着,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,看见肖然一个人站在窗前,外面的灯光幽幽地照着,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独,象一棵枝叶凋零的冬天之树。周振兴没敢惊动他,悄悄地往外走,还没到门口,听见他长长地叹了一声,叹声宛转悠长,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凄凉。
那时的肖然已经是数十亿的身家。君达集团成为大陆最受尊敬的企业之一,旗下有两家上市公司,涉足十几个行业,他的一举一动都广受关注,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头条新闻。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在那里,在无人知道的凌晨三点,在人人沉睡的暗夜,发出那声孤单凄凉的叹息。
在华美奢侈的另一面,亿万富翁其实也是平常人。成功收购奇峰之后,他到含水去宣布重组计划,路上看见一个卖臭豆腐的摊子,馋得忍不住,就让司机停车,站在臭水沟旁边连吃了好几串,还不断叮嘱陆可儿:多加点辣椒,好吃!在香港开董事会时,他偷偷把陆可儿的包藏了起来,看着她急得团团乱转,然后眨了眨眼,跟周振兴相视而笑,笑得象个调皮的孩子。
周振兴说:他一生都在演戏,假装残酷,假装成熟,假装无所谓,但事实上,他一直都很天真。他最后几年没怎么笑过,也许只是因为他不认识自己了。
2000年的君达公司十分耀眼。“伊能净”成了洗涤市场的领头羊,“冰心”也进入了成熟期,每月回款超过两千万,纯利润至少有五百万,“娇滴”的口红和彩妆虽然还无法跟美宝莲、欧莱雅这些大牌抗衡,但在香水市场也算得上是一枝独秀,九个月就销售了五千多万。2000年君达公司的广告总投入超过一亿五千万,根据北京一家监播公司的统计资料,中央八套节目中,每隔15分钟就至少有一次君达产品的广告,相当于每天往中央电视台开一辆奥迪A6。这其实就是日化行业“拿广告换利润”的基本规律:产品功效,不重要;质量,不重要;只要舍得花钱做广告,自然就会有销售额,销售额上去了,利润自然就滚滚而来。
经济学博士、拥有两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实对金融一窍不通。他一生没贷过款,即使收购奇峰这样资产十数亿的上市公司,用的也全是自有资本。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个奇迹:肖然只花了七千万,就成了资产十几亿的奇峰公司董事长,在宣布了一系列重组计划后,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两番,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几倍,一下子就成了中国大陆最年轻的超级富豪。2001年福布斯搞了个百富榜,评了包括刘永好在内的100名企业家,肖然看后嗤地笑了一声,把杂志递给周振兴,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走了两步,周振兴看完了,抬起头来望着他,只见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里,夕阳斜斜地照过来,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,似乎正在怕着什么。
收购的事开始于一个玩笑。2000年六月份肖然到含水视察,跟分管经济的副市长吃饭,席间偶然谈起当地的几家上市公司,说奇峰本来是效益最好的企业,上市后反而连年亏损,要不是市里支持,东挪西借地帮他们填窟窿,早就被证监会摘牌了。说起这事副市长就挠头,说他就是从这家企业出来的,当初为了包装上市,不知费了多少苦心,这也是他的显著政绩之一,所以现在明知道窟窿越来越大,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填下去,“势如骑虎啊”。苦水倒完了,副市长突发奇想,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:“肖总,要不然你把它买下来吧,也算帮含水人民做件好事。”肖然正想拒绝,旁边的陆可儿轻轻地踩了他一下,肖然心里一动,举起杯子喝了一口,看见杯里的太阳光芒四射,就象十足的真金。
为了这次收购,肖然重金聘请了了四、五位资深注册会计师,在西丽湖边一栋豪宅里秘密办公,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干什么。陆可儿长驻北京,对外只说回家探亲,七个月里光应酬费就花了好几百万。这事自始至终都很低调,消息被严密封锁,连周振兴都不了解具体情况。等到《中华财经时报》以醒目的大标题报道:《“伊能净”重金收购奇峰股份》,收购工作已经基本敲定,肖然指示周振兴汇了几笔钱,然后递给他一个股票帐户卡,平静地告诉他:你现在已经是千万富翁了,我当初跟你说过不会亏待你的,现在你信了吧?说完转身走了出去,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。
陆可儿一直不肯透露收购的内情,只说那一切很危险。她是一个要强好胜的女人,事事不肯让人,肖然活着的时候跟她吵过不下五次架,有次仅仅是因为周振兴比她多拿了几十万。2003年她加盟广州天晴集团,当资本运营总经理,年薪是个惊人的数字,不过那时她已经不怎么关心钱了,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帮老板叶明开建立一个庞大的财富帝国,这曾经是肖然的理想,但还没来得及实现,他就死了。我还惦记着收购奇峰的事,旁敲侧击地问了半天,陆可儿大笑,说作家,你不用绕我了,我在商场这么多年,什么阵势没见过?说完低下头开始收拾东西,柔和的灯光下,她脸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,显得格外动人。
她快三十岁了,容颜姣好,身家千万,但据说还是个处女。她的青春已经过完,正在慢慢老去,但还没有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。
收购奇峰是一个“蚂蚁啃大象”的游戏。奇峰股份原来是含水市最大的国营企业,旗下有一家钢铁厂,六家贸易公司,还有一个三星级的酒店,光固定资产就有两个多亿,如果算上股票市值,总资产超过10亿元,而到2000年,肖然能拿出手的最多不超过两个亿,还在含水投资了一家大型的日化工厂,预算六千多万。不过这丝毫没有妨碍肖然成为奇峰股份的董事长,其中的奥秘,就在于八个字:分期付款、资本置换。
君达公司一共吃下了奇峰37.6%的股份,收购价值接近四亿元。根据合同,第一次付款就是五千万,这笔钱一出手,合同就立即生效,肖然就成了奇峰股份名义上的掌舵人。陆可儿就从这时显露出她在资本运营方面的过人才华,先是将连年亏损的奇峰酒店剥离出来,以实际价值的11倍卖给了君达旗下的纳百德,接着又成立了斯迈实业公司,这个公司承接了君达日化全年的利润,超过一亿元,由奇峰完全控股,这样奇峰一下子就从连年亏损中翻过身来,这期间它的股票价格一直在飞涨,等到年报一出,每股收益2毛多,每股净资产增加了40%,有利润就可以转配和增发新股,共配发了6300万股,每股价格9块多,这样肖然手里一下子就多出了五亿元,再用这笔钱付第二期、第三期收购款,终于成了名符其实的奇峰董事长。
这就叫作金融。虽然没有创造一分钱的价值,却融来了亿万财富。2002年初,肖然跟他的投资顾问,一个叫丁克坚的经济学博士谈起这事,丁克坚说金融就是大家凑份子做事,钱虽然在你手里,却不完全属于你,你迟早都要还给人家。肖然看着陆可儿,陆可儿一个劲儿地笑,丁克坚不识趣,自顾自地分析起“奇峰模式”来,说奇峰和君达作为一个整体,虽然没有创造任何利润,但却有大量交易,而交易本身就是增值行为。肖然撇了撇嘴,说你把儿子卖给你老婆,然后再买回来,你儿子就更值钱了?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:“别跟我谈什么理论,理论,是为我服务的!”
收购奇峰只是君达公司进入资本市场的第一步。2001年,陆可儿主持拿下了西北最著名的雪山股份,改名叫“凯瑞达A股”,肖然名下的资产再次翻番。按照她当时的资本运营计划,君达系将在接下的十年里再收购五家以上的上市公司,跨入银行业、证券业、房地产和交通运输业,同时积极进军海外资本市场,在香港或东京股市拥有一个以上的融资阵地,然后以此为基础,组建一个不可撼动的财富帝国,让肖然成为这世界最大的幕后主持人。
这份计划在今天看起来就象是一个玩笑。就在半年之后,肖然死了,肖挺接收了他生前的全部产业,也接收了卫媛的身体。为了表现自己的权威,他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腿,所有的业务都要重新审批。有一天他喝了点酒,无缘无故地骂了秘书刘虹一顿,刘虹心中委曲,哭着辩解了两句,他当场就宣布开除。这刘虹已经跟了肖然三年多了,在公司里人缘很好,人人都替她鸣不平。陆可儿找肖挺说了半天情,肖挺银牙咬定,死不松口,最后还动了肝火,尖着嗓子质问她,说这公司究竟听谁的,怎么我炒个人都这么困难?陆可儿想了想,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来,一个月后就辞了职。那时君达公司正在进行所谓的“二次创业”,所有的管理制度都被推翻重来,包括最为人称道的“哺乳政策”,这个政策是周振兴定的,有一整套挽留人才的措施,比如车接车送、免费住房、高额保险、员工持股……。新的政策一出台,整个日化行业都为之震动,两个月里共有60多名中高层员工辞职,君达公司几乎成了一个空壳。肖挺还不在意,说有品牌、有资金,就不愁没人做事。正大张旗鼓地招聘,噩耗频频传来:江西财务经理携款潜逃,辽宁总经理携款潜逃,西南公司业务员全体哗变,山东公司的货车司机连车带人翻下了山崖……这些事还没处理,又收到了税务局的补税通知,应补缴的税款高达上千万,肖然手下无人,忙得焦头烂额,天天跺脚骂娘。紧接着证监会的调查组进驻深圳,一个月里过来清查了两次,肖挺硬着头皮对付了几个月,发现事情不好,提了六千万,一个人跑到美国,从此音讯全无。
关于这一切,鞍山的那个女人一无所知。当肖然站在万人面前,庄严地宣布重组计划时,她正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摇晃着、颠簸着,她衣着朴素,面色平静,左手紧紧地抓着一个保温饭盒,她妈住院了,她每天都要去送饭。公共汽车转了个弯,她一下站立不稳,猛地撞到旁边一个人身上,饭盒翻了,汤汤水水洒了那人一身,韩灵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,手忙脚乱地拿纸巾给人擦拭,那人是个粗汉,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声,一脚把饭盒踢出老远,韩灵满脸胀红,走过去弯腰伸手,就要拿到手了,汽车一个急刹,韩灵砰地一声摔在地上,她慢慢地往起爬,看见一车的人都冷冷地看着自己。
(二十七)
肖然在法国认识了一个真正的贵族,此贵族姓多纳诺,据说有皇族血统,祖上有位姑奶奶嫁过一个路易,还出过数不清的公侯伯子男。此贵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纪的蜂巢式古堡里,依山面水,四周绿树环绕,房间里到处摆着文物,连夜壶都是明朝的官瓷。肖然在这里呆了三个小时,喝了1978年的教皇新堡红葡萄酒,用银餐具吃了几只蜗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,听了几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钢琴曲,心中隐隐约约有点自卑,说我比你有钱,但你比我过得舒服。说得贵族摇头而笑。送他们出来时,多纳诺随手搂着夫人的肩膀,他夫人也是满头白发了,下意识地拉过丈夫的手,在嘴边轻轻亲了一下,夕阳的余晖中,她的脸庞微微发红,表情羞涩而甜蜜,就象热恋中的少女。肖然看着,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,出来后默默前行,一直没说过话。
那是2001年11月,离他的死只有几个月。濒临死亡的亿万富翁看见了一个黄昏之吻,心中会想起谁?
那时韩灵就要满30岁了,肖然举起那杯造价不菲的美酒时,她正在回家的路上,口袋里装着她刚领到的一笔工资,987块。那年的冬天特别冷,小区的暖气断断续续的,有一天半夜被冻醒了,听见她妈在梦里大声咳嗽,韩灵拿出一床棉被,轻轻给她盖在身上,回到房里再也睡不着了,北风吹起雪花,呼呼地响,韩灵站在窗口,失神地望了一会儿,十一月了,鞍山处处冰雪,但深圳应该还是一片青绿吧。
和所有离婚的妻子一样,韩灵伤心了大半年,刚开始每天都要哭几次,后来慢慢地学会了淡忘,不哭了,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。99年4月份,她在一家私人贸易公司里找了一份会计工作,一个月800块,每天早起上班,晚上回来就跟她妈抢着做家务,她妈也已经老了,一天咳到晚,咳得腰都站不直。慢慢就到了冬天,北方的冬夜漫长难熬,韩灵一边听着她妈的咳嗽,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电视,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。每当屏幕上出现卿卿我我的镜头,她就会悄悄地转过脸去,感觉心中迟迟钝钝地疼。她睡眠还是不好,一晚上要醒几次,有时候深夜醒来,看着空荡荡、黑漆漆的屋子,感觉自己就象住在坟墓里,一切都在变冷变硬,而她自己,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说话的尸体。
女儿外表柔和、内心刚强,这一点韩妈妈比谁都清楚,劝也不能劝,说也说不得,有几次她心中恨极,提着肖然的名字骂,刚骂上两句,韩灵就冷着脸走开。韩妈妈看在眼里,心中疼得难受,到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,那是99年底的事,韩灵一开始不肯去,后来实在是不忍看那张愁苦的脸,硬着头皮去相了两次亲,一次是税务局的一个科长,刚离了婚,有个上初中的女儿,第二次见的倒是个单身,不过瘸着一条腿。两次相亲,韩灵都没怎么说话,静静地听科长吹自己的神通广大,听瘸子说自己的厚道和善良,听着听着她就会走神,想起肖然第一次约她时的情景:他穿一件崭新的红T恤衫,故作潇洒其实很害羞地问她:“晚上礼堂放《魂断蓝桥》,你想不想去看?”
那是1990年四月,花开草长,春光怡人,女生韩灵看得眼泪直流,男生肖然递给她一张纸巾,擦过泪后皱成一团。九年之后,她已经记不起电影的任何情节,就象当年的那张纸巾,沾满了她的泪水,最终却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。
韩灵离婚后在鞍山生活了将近四年,四年里越过越艰难。她刚回家时还有点钱,买了一套房子,添置了一些家具,剩下不到五万块。那时鞍山的经济已经开始走下坡路,大量产业工人下岗,乞丐越来越多,治安越来越差,经常听说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,有一次就发生在他们旁边的那栋楼,一对教师夫妇在家里被人活活砍死,财物洗劫一空,因为这事,韩灵至少有三天没敢出门。她有个比她大很多的表哥,小时候经常带她去厂里玩,现在两口子一起下岗,每月领两百块失业救济金,穷得连肉都吃不上。韩灵有次去他家,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馒头就咸菜,看得心里一酸,几乎掉下泪来,当时就下楼提了三千块钱,把表哥感动得浑身哆嗦,说老妹啊,有了你这钱,你侄儿就能继续上学了。表嫂当时大哭。韩灵坐了一会儿,越坐越难受,最后红着眼睛下楼。沉沉夜色中,许多女人象幽灵一样陈列在路边,表面欢笑,内心忧愁,不断骚扰着过路的单身男性,希望他们光顾自己不再年轻的身体,用最卑贱、最屈辱的方式来换取明天的生活费和儿子的书包。
她们也是人,韩灵说,仔细想想,她们也许就是我自己。
99年韩灵干过三份工作,但每份都没干长,直到她进了那家子弟小学。子弟小学跟普通学校不同,普通学校里老师就是上帝,家长要时不时地进点贡,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的孩子开开小灶;但子弟小学的老师不过是企业的基层员工,家长要么是你的领导,要么是你的同事,别说进贡了,对学生稍微严厉点都可能饭碗不保。再说韩灵本来就是走后门进来的,腰不粗腿不壮,说话就更没有底气。这一年韩灵还不满28岁,但看起来就象38岁,脸黄人瘦,容颜枯槁,离婚后也不大注意修饰,显得越发憔悴。她妈隔三岔五地住院,每次都要花几千块,身体不仅没见好,反而越来越差。眼看着手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,韩灵又愁又慌,吃得越来越省,2001年全年只买过一件内衣。她妈死时,韩灵哭得人事不省,她表哥一手操持了丧礼,一切结束后,韩灵呆呆地跪在墓碑前,看着她妈的遗照,眼泪都哭干了,心中只想一头撞死,表嫂看她神色不对,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,几天都不敢离眼。那时的韩灵几乎分文皆无,躺了一个星期,一天哭到晚,恨不能趁人不注意从楼上跳下来。不过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表哥表嫂那么苦心地劝,老宋还带着学生来看过她两次,又送鲜花又送水果,就这么死了,怎么对得起人家?最后还是咬着牙活了下来,第一次走进课堂时,学生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:韩老师,您的学生想念您!韩老师看了鼻子一酸,眼泪都差点流出来。
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。但她从来没想过要打那个电话,虽然她一直都记得那个号码。
你恨他?
韩灵摇摇头,又点点头,过了一会儿,又迟疑地摇了摇头,说我也说不清楚,不过我越是艰难,心里就越平安,我希望他明白:他欠我的,永远都还不清,我要他一辈子良心不安!
这也许是世间最温柔的惩罚,也许是最恶毒的。但肖然的死终结了一切。韩灵虐待了自己三年,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一千万,她还没想好这钱要怎么花,不过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开个公司,不一定要赚多少钱,但至少可以养活一部分人。
那笔钱,一开始就是她的,最后依然是,只不过隔了三年,隔了生与死。
肖然从法国回来那天,正好是韩灵30岁的生日,那时她妈已经病危了,韩灵买了点鸡和青菜,回家烧了一菜一汤,到医院喂她妈吃完后,一个人顶着北风回到家里,在电视前坐了一会儿,刚想去睡觉,电视上开始放“伊能净”的广告,连着放了两次,韩灵看第一次的时候笑了一下,想起1995粤海工业村的那栋灰色楼房,肖然一脸兴奋地冲进卫生间,大声对她说:“韩灵,我想到了!洁身自好,一炎不发,伊能净香皂!”过了几分钟,又播了一次,韩灵的笑容慢慢隐去,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话:“抱着你,就象抱着自己的小女儿。”那是真的还是假的?真有人这么疼过你吗?
那天是她的生日。但除了她自己,再也没人记得。夜深了,韩灵睡了一会儿,突然醒了过来,慢慢地想起一些事,感觉心象被一根细线拴住了,每动一下都会隐隐地疼。那时夜很黑,窗外风声呼啸,韩灵慢慢地翻过身,举起右臂,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一下。
那时肖然正在最豪华的日光城夜总会喝酒,一个自称姓岳的野模特妖妖娆娆地坐在旁边,又搂又抱的,还不断拿话恭维他,说老板你很帅,又斯文又有男人气,肖然一直没理她,一杯接一杯地喝酒,最后岳野模抓起他的左手,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措着,突然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,说老板你这里是怎么了,肖然倏地抽回手,冷冷地回答:“咬的。”岳野模不识趣,继续问:“谁这么变态啊,还咬人?”
肖然腾地站了起来,一把将她推了个趔趄,凶狠地瞪着眼,说你再胡说,我他妈弄死你!然后满脸通红地走了出去,走过一条金碧辉煌的走廊,走过美女的丛林,在楼梯口站了很久,不知道该向上还是向下,过了半天,他举起手,看着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,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。
那夜繁星满天,星光穿过百万年的光阴,静静照临人间,照着每一处疼痛过的伤口。
(二十八)
刘元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和沙薇娜结婚,他一直都不喜欢她,不喜欢她的矫情,不喜欢她随时随地一副高不可攀的表情,最不喜欢她叫自己的英文名。刘元在鹤堂公司工作时,因为经常要用英语交流,所以随行就俗地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,叫kevin
liu,凯文刘先生在这事上有点民族沙文主义,始终觉得“刘元”叫起来更亲切,更象人的名字,而“凯文”怎么听怎么觉得假,还有点骚哄哄的。两个人认识后,沙薇娜一天给他发一个邮件,不是叫他dear
kevin,就是称呼他凯文买大令(kevin,my darling),刘元开始还能捏着鼻子读下去,后来一看到就起鸡皮疙瘩,浑身都不自在。
沙薇娜是上海人,那年28岁,在一家英国公司当高级商务代表,讲一口标准的牛津英语,月薪两万多港币,自己在蛇口海月花园买了套小复式,开一辆酒红色的思域,算是真正的白领。刘元第一次见她是在香港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上,那是2001年夏天,他的资讯公司发展势头良好,雇了二十几个人,每月最少能赚几万块,还出了一套光碟,名字叫《公司的谜底》,一套卖170块,外送一本书,上市三个月就卖出了六千套,结结实实地赚了点钱,也出了点名,所以那天参加大通商社的纪念酒会,人人都叫他刘教授。
刘教授那天应约发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的演讲,题目是《非理性的管理》,评述了公司管理中常见的十五个问题,讲得妙趣横生,有大量案例,有精辟的分析,有独到的见解,还时不时插进两句洋话,象he
who knows one,knows
none什么的,听得众人不停鼓掌。讲完后他自己也很得意,整整衣服下台,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杯香槟,姿态优雅地跟旁边几个人聊天,一转头就看见了沙薇娜。
沙薇娜算不上漂亮,但一身闪亮,看上去神采飞扬,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架势。刘元那时对服饰极有经验,只看了两眼,就断定她那一身至少要几万块才能拿下来,沙薇娜穿一件YSL的浅蓝色真丝长裙,胳膊上挎着一个古芝的仿古时装包,手上的腕表晶晶闪亮,不是劳力士就是伯爵舞者,看见刘元看她,沙薇娜袅袅而来,大大方方地伸出手,说你讲得真好,认识一下,my
name is sevalle。
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,刘元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妻子。不过在这种环佩叮当的酒会上,一切都表现得高雅温文,喜欢或者厌烦,赞同或者反对,在表面上看来毫无分别,刘元握着她的手说:“你有非常动人的的气质,沙小姐。”气质动人的沙小姐嫣然微笑,说男人赞美一位女士的气质,就等于否定她的容貌,刘教授,我不至于那么ugly吧?刘元赶紧作揖,说我的赞美是真诚的,上帝作证,你确实光彩照人。
生活的奇妙之处就在于:有时候一句无意的话就可以决定命运,2003年刘元说起这事,表情就象是痔疮发作的哲学家,他皱着眉头,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:“如果当初没说那句话……”然后摇了摇头,笑着对我说,“不过我从没后悔,生活那时也许有多种可能,但只有这一种会产生觉悟。”
那天他们聊了很久,第二天又约好了一起回深圳,通关时下了点雨,刘元为了表现绅士风度,一手打伞,一手轻搂着她的腰。以后的事来得异常迅猛,刘元连想都来不及想,就被裹挟着上了沙薇娜的船,半是心甘情愿,半是身不由己,跄跄踉踉地走到最后,一切都成了他的责任。刘元对此有个经典的评价,说“搞”字本来是“高手”的意思,现在我被她“搞”得心服口服,因为,“她确实是个高手。”
这当然是气话。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。沙薇娜在2003年10月去了诺丁汉,去时两手空空,一无所获。当然,刘元的损失更大一些,他现在是个性无能患者,也许永远都治不好。
回到深圳后,沙微娜说她心情不好,让刘元陪她去喝酒,一直喝到深夜两点,说了无数半真半假,象挑逗又象玩笑的话。买单时两个人争执了一会儿,刘元力大,按住沙薇娜拿钱包的手,抢着会了钞,沙薇娜象是真的醉了,脸色酡红,气息芬芳如酒糟,紧紧地抓着他的手,说凯文,我今晚不想回去了,你陪我喝到天亮好不好?
两年前跟赵捷分手,刘元难过了整整一个月。不过很快他就联系到了一单生意,帮一家著名的电子公司制定第二年的薪酬计划,忙了整整27天,方案搞得十分巧妙,一年至少能省四、五百万,却没有任何明显降薪的迹象,其中用上了他在鬼子公司学到的全部经验,把员工工资的大部分都以费用方式发放,要用发票冲抵,一年算下来,光省下的个人所得税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。这单生意让刘元赚了三万多,以后干脆就走上了这条路,注册了一家小公司,名片印得花里胡哨的,自称是管理专家,到处联系业务,他在业内本来就有点小名气,也会做人,慢慢地就上了轨道,以他名字命名的“中元资讯”也成了业内一块响当当的牌子。
这期间刘元又结识了几个女人,深圳的爱情很纯粹,从肉体开始,到肉体结束,谁都不会说些情呀爱的,更不需要谁对谁负什么责任。他给她们买衣服,她们陪他上床,过后一拍两散,谁都不会想起谁。不过刘元对这事越来越厌倦,他是学佛之人,知道嫖是一种罪恶,不管嫖得多么隐蔽,都将失去他未来的天堂。
“喝到天亮”是一种托词,刘元阅人无数,当然知道它的潜台词是什么。午夜之后,两个人半扶半抱地去了沙薇娜在蛇口的家。沙薇娜在床上表现得十分专业,动作有板有眼,叫床声富于韵律,刘元冲刺之时,她恰到好处地大叫一声,两眼紧闭,身体有规律地微微颤动。虽然明知道那是装的,刘元还是忍不住微微感动了一下,他了解自己的战斗能力,30岁的人了,虽然有一点技术,体力却是大不如昔,遇上沙薇娜这种高手,他只有甘败下风。天亮前两位选手又举行了加时赛,刘元左冲右突,即将突出重围,沙薇娜也找到感觉了,叹息般呻吟了一声:oh
my god,刘选手一下子愣在了那里,犹豫了半分钟,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,悄悄退出了赛场,躺到她身边,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天快亮了,睡觉吧。”
一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。那时刘元还没买房,就住在沙薇娜那里,两个人都过惯了单身生活,突然多出了一个人,谁都觉得不大自在,沙薇娜总指责刘元的生活品位,而刘元反感的恰恰就是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品位:吃面条用筷子跟用叉子有什么区别?在外面本来就喝了不少酒,回到家非得再陪她喝上一杯葡萄酒,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?喝茶凭什么就比喝咖啡低一个档次?再说沙薇娜煮的咖啡实在是不敢恭维,又苦又涩,还有股狐臭味。最让他看不惯的就是沙薇娜老是装病,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,疼就疼吧,还不肯吃药,刘元把饭做好了都不肯起来吃,非得喂到嘴边,又不是演电影,恩爱秀作给谁看?所以过了不到半年,他就开始厌烦,做爱也没什么心情,尤其怕听沙薇娜用英语叫床,每次一听到就魂飞胆破,匍匐在阵地上欲仙欲死,战斗指数瞬间降为负数。沙薇娜不明白他的病根儿,渐渐地就开始藐视他的武功,有次刘元刚合上眼她就开始自慰,刘元听见身后声音不对,开了一点灯,看见沙薇娜一边忙活,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,嘴里兀自呕耶呕耶地叫,刘元俯下身来详详细细地研究了半天,这时沙薇娜就要到站了,粉红色的灯光下,刘元看见他的妻子牙关紧咬,白眼直翻,脸上毛孔大张,颗粒浮凸,象一张用旧了的砂纸。
从那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,睡着的时候有感觉,要用的时候状态全无,怎么激励都没有积极性。作为妻子和主要受益者,沙薇娜不仅不协助他治疗,反而恶毒地进行打击,指着录像上犀利刚猛的黑人,用英文说:“鸡不能象雄鹰一样飞,你还是歇着吧。”打击得此鸡万念俱灰,佛祖心头坐,羽毛满天飞,恨不能一头撞死。
2002年十月刘元到上海出差,帮一个温州老板筹划一个保健品项目,活儿干得很漂亮,方案出台后,温州老板十分高兴,说有信心在两年之内追上脑白金,出手也很大方,除了合同约定的18万,又格外给了三万块的辛苦费,刘元拿着这笔额外之财,在南京路上转悠了半天,给岳父买了一匣哈瓦那雪茄,给小舅子买了一辆法拉利车模,坐了一会儿出来,感觉还缺了点什么,就到免税商店花九千多买了一套SKⅡ,心想沙薇娜毕竟是自己的老婆,管吃管睡,还给他房子住。
他第二天中午回到深圳,出租车司机是个多嘴的江西佬,一路都在控诉当官的腐败,刘元没搭腔,只是在那里笑。到蛇口后看见几个民工打架,他还发了点感慨,想自己当年跟这些人没什么区别,现在有家有业,也算出人头地了,来之不易啊。沙薇娜毛病不少,不过谁家夫妻之间没点矛盾呢,总要慢慢磨合。另外身体好象也好了起来,在上海呆了十几天,每天都有状态,可惜没有用武之地。想到这里刘元笑了一下,想这次要跟沙薇娜好好谈谈,别的毛病可以容忍,但无论如何不能再用英文叫床。
上楼,开门。那一袋子SKⅡ还是有点份量,勒得他手生疼。这时候沙薇娜应该还在公司,刘元放下东西,觉得有点渴,拿着杯子去倒水,走到卧室门口,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点声音,他心中疑惑,轻轻推开门,只看了一眼,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,一下子僵在了那里,手里的杯子晃了两晃,啪的一声掉到地上,咔嚓裂成碎片。
床上。沙薇娜赤身裸体地跪在床头,一个高大魁梧的洋鬼子叉腿站在她身后,嘴里呼哧有声,墙一般的后背上布满汗珠。听见声音,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,房间里鸦雀无声。过了大约一分钟,沙薇娜直起身来,平静地问:“凯文,你进来为什么不敲门?”
一年之后,刘元带我去弘法寺,烧了香,捐了香火,在明觉禅师房里喝了两杯茶,刘元的表情很庄严,跟他师父谈了半天宝林逸事,然后闭眼打坐。我觉得无聊,出去转了半天,直到太阳落山才回来,那时明觉禅师已经走开了,刘元双眼紧闭,坐在那儿不停地喃喃自语:“浮生如梦,一堕十劫。要之不离,要之不弃,不离不弃,得见真如……”
(二十九)
赵宝刚给肖然当了三年保镖兼司机,没出过一次事。他是个退役武警,学过两手擒拿格斗,一般情况下三、五个小伙子近不了身。跟肖然之前,他先后跟过两个老板,一个是搞服装的,一个是搞房地产的,都是身家亿万的大款,所以赵宝刚也算是见过世面,不过第一次开肖然那辆480多万的防弹奔驰时,他还是有点心虚,打了两次火都没发动起来,肖然坐在后面脸阴得象个茄子,让赵宝刚腿肚子直哆嗦。
赵宝刚跟着他走过十几个国家,住过帝国大厦的六星级酒店,在凯旋门和康桥上留过影,在拉斯维加斯看过脱衣舞,肖然到东京买春,一晚上花了几百万日元,他也跟着沾了点光,肖然甩手给了他五万日元,赵宝刚花三万叫了个制服女郎,剩下的两万偷偷地装了起来。那个制服女郎又冷艳又风骚,啼声宛转,回味悠长,让人欲罢不能,赵宝刚忙活完后,想起了自己的职责,就到肖然的豪华套房门口去站岗,一支烟还没抽完,四个千娇百媚的和服女郎鱼贯而出,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,赵宝刚心中疑惑,探头张望了一下,看见肖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,衣冠楚楚,双眉紧皱,显得又疲惫又厌倦,还有点说不清楚的悲伤。
保镖也好,司机也好,都是隐身人,什么事都要看在眼里、听在耳里、烂在心里,三年里赵宝刚见过无数大人物,政府高官、影视明星、身家亿万的大老板,还有一些黑道人物,他了解君达公司最核心的秘密,却从来没跟人说过一句。肖然死后,他给肖挺开了两个月的车,有一天送肖挺和卫媛去香港,看见他们俩在后座上又拉又扯,卫媛一边吃吃娇笑,一边骂肖挺“缺德”,赵宝刚心里一酸,猛地转了个弯,后座上的两个人砰地撞到一起,肖挺大声斥责:“你怎么开的车?!”这时他突然想起肖然死前说的一句话,他那天喝了一点酒,醉醺醺地说:“刚子,除了你,我谁都信不过。”
在赵宝刚的眼里,肖然慷慨、仗义,一出手就是几百上千万;他又威风又和气,三年里没对他发过一次脾气,每次出差总要关照一句:“刚子,给家里打电话没有?出差在外,多给家里报报平安,省得他们惦记”;他身家亿万,却很少笑,他嫖,他赌,一掷千金,人人都围着他转,但每次挥霍之后,他总是一副要虚脱的样子,脸色苍白,眼神黯淡,坐在在喧闹的人群中一言不发。
著名的“彩衣港姐风波”之后,肖然变得十分神秘,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失踪,有一次赵宝刚几乎把蛇口踩遍了才找到他,发现他酒气熏天地躺在一家小酒吧里,赵宝刚过去扶他,感觉他手脚冰凉,身子象钓钩上的蚯蚓一样颤个不停,费了好大的劲才他从座位上抱起来,刚走到门口,听见肖然低低地叫了一声,他脸色煞白,指着自己的心口,牙齿咬得格格作响,说疼,“刚子,疼……”
那段时间肖然是省港最出名的新闻人物,先是被香港特首召见,他是97以后第一个以私人身份觐见特首的大陆人士,接着上了亚洲电视,在谈及香港和内地的关系时,他说了一句名言:“幸福与政府无关。”这句话后来被广泛引用,有的说他是在赞美一国两制的优越性,有的说这句话含蓄地表达了对两地政府的讽刺,两派观点莫衷一是,争得天昏地暗,口沫横飞。接着《东南亚周刊》独家披露了香港某女明星与一位大陆富豪的性丑闻,说此女明星“双腿大开为铜钿,一记烫伤两百万”,各媒体闻风跟进,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,虽然到最后也没公开钟曼琳和肖然的名字,但圈内人人心知肚明。过了不到一个月,肖然到香港“彩衣皇宫”玩,在门口被狗仔队偷拍了一张侧影,当天就上了《东南亚周刊》封面,说这就是那位嗜好烫女明星私处的神秘富豪,肖然一下子就成了年度风云人物,一个虐待狂、不良富人、SM爱好者、“猥亵与色情”的代名词。一周后,香港演艺人公会发布谴责声明,妇女权益保障会等多个机构介入调查,不仅惊动了特区政府,而且直达天听,连北京都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反应。就在肖然回深圳那天,两个调查小组秘密启程,分别进驻含水和深圳,这直接导致了“君达帝国”的垮台。
那是2002年3月,“彩衣皇宫”里一派奢华景象,服务女郎只穿内衣,在人群中穿梭往来,胸罩里塞满小费,四个西洋美女站在台上表演脱衣舞,有的侧卧,有的半蹲,身体象蛇一样宛转起伏,台下观众面红耳赤地大声叫好。肖然皱着眉头走进去,在二楼包厢的长窗前站了半天,突然幽幽长叹一声,给自己倒了一杯每盎司99美元的“蓝寡妇”,这时妈咪推门进来,身后跟着长长的一排美女。
那时肖然还有四个月的寿命。他身上有六张会员卡,四张信用卡,据说还有几张花旗银行见票即付的现金本票,这些东西可以让他身无分文地走遍全世界。他的一副钓竿价值上万元,一支高尔夫球杆相当于一个白领全年的收入,他在彩衣皇宫一夜的消费可以买一辆轿车。他站在世界的最顶端,但关于未来,他一无所知。
彩衣皇宫是一家秘密的私人会所,所有会员必须通过熟客介绍。肖然2000年秋天成为会员,以后每次路过香港都要进来坐一坐。与彩衣皇宫相比,其它再有名的夜总会都象是大排档,以肖然所在的嘉宝包厢为例,开房费三万,每小时收费5800港币,这价格还不包括酒水和服务费。两年里肖然在这里至少消费了上百万,不过这钱花得并不冤枉,彩衣皇宫的老板与三国名将陆逊同名,为人低调,但交际十分广泛,经常在富翁之间传针引线,肖然通过他结识了无数商界名流,有年轻的船王、血统复杂的金融家、出身名门的地产大亨、风度翩翩的传媒巨子,这些人谁都不比他钱少。那时候肖然还不象后来那么有名,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地坐着,偶尔发表一点见解,看上去象南瓜一样木讷老实,直到2002年著名的“彩衣港姐风波”。
“港姐”真名叫秦巧云,身高一米七五,五官酷似李嘉欣,所以人人叫她港姐。港姐在彩衣皇宫的身价是每小时300英镑,也可以用美元和港币结算,但拒收人民币。这是陪聊的价格,摸一摸捏一捏无所谓,如果想采取进一步的攻势,那就要问问自己的荷包答不答应。虽然价格不菲,但从来也不缺买家,在生意最红火的2001年,港姐秦巧云一晚上要转四、五次台,每天都要赚半盆钞票,江湖传闻,说她有一天去卫生间,在镜前涂抹完毕后,服务生笑嘻嘻地跟她讨小费,港姐冷冷地哼了一声,伸手在挎包里抓了一把,眼睛不眨地扔在盘子里。那一把最少都有三、四千港币。
那天肖然去得晚了一点,妈咪带小姐进来时,港姐已经转战多处,分身无术,不能过来陪他。妈咪一脸狐媚地引荐新产品,说你要不要新来的芬兰波霸,才17岁,最鲜嫩的金丝猫,见肖然不感兴趣,她又推出了崭新的重庆玉女、未开封的新疆白人,还有一对跳舞的娈生姐妹,据说曾经多次给张国荣伴舞,肖然一概不理,挥挥手把她们全轰了出去,说我就要秦巧云,你把她给我叫来。妈咪一脸为难,说港姐正在坐林少的台,实在腾不出身来,你还是叫别人吧。肖然勃然大怒,说林振是个什么东西,我让他几次了,他让我一次就不行?今天晚上我要定秦巧云了,要多少钱,你让她自己说!
风波就是这么起来的。肖然和林振都是彩衣皇宫的老主顾,谁都不能得罪,妈咪硬着头皮两头调解,调解了一个多小时,矛盾不仅没有解决,反而愈演愈烈。港姐的身价也一路飚升,从五十万到一百万,一直涨到五百万,肖然正要继续投标,那边林振改口了,对妈咪说你问问他是不是白痴,有那五百万,我还不如请几个黑道,一枪干掉他!然后就开始人身攻击,林振骂肖然是“大圈农伯”,捡了两个土钱就忘了自己是谁了,“你让他搞搞清楚,这是香港,不是深圳!”肖然骂林振是骗子世家,靠他爹卖玻璃赚的几分钱到处招摇,早晚要被人砍死,“仆街的王八蛋!”骂到最后,两个人都怒不可遏,林振拽着港姐踹门而入,说你不就是想上她吗,老子就是不让你,我现在就上给你看!说着就开始撕扯港姐的裙子。肖然气得脸色铁青,抄起酒瓶子就要敲他脑袋,想了一想又放下,大喊一声:“刚子!”赵宝刚纵身而入,挥拳直取林振,噼噼啪啪一阵乱响之后,只见林氏珠宝的公子仆坐地上,眼窝淤青,鼻血横流,这时门口围了一大堆人,林振艰难地站起来,恨得银牙咬碎、眼眶瞪破、鼻孔翻转,在他身边,肖然正轻薄地搂着港姐,脸上似笑非笑,眼睛里闪着冷冷的、狼一般的光芒。
那次肖然差点回不了家。林振扬言要花一千万干掉他,赵宝刚全副武装,一再戒备,还是感觉到了那无所不在的危险,最后只好向驻港部队的邱恩正求助,邱中校派了半个连的兵力,一直把他们护送过关。那段时间肖然的楼下一直有人逡巡,连停车场都有人站岗,腰里鼓鼓囊囊的,明显是硬家伙。肖然对此倒不太在意,他那天跟港姐调了很久的情,临上床时突然没了兴致,披着睡衣在书房抽了两支烟,随手翻出来一摞照片,他信手翻着,慢慢地想起几年前的一些事。那时天快亮了,港姐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熟,四周金碧辉煌,然而死一般的寂静。肖然看着看着,突然在一张照片前停了下来,那是他和韩灵在深圳的第一张合影,在小梅沙,韩灵穿着泳衣站在海滩上,年轻的脸上容光焕发,他搂着她的腰,从救生圈后探出半张脸,眯缝着眼睛大笑。仔细想想,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,九年了啊,肖然轻轻地叹了一声,门口的赵宝刚听在耳里,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。
那时他们还很穷,在路边小摊上吃海鲜,点了鱼、虾和螺,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块钱。吃鱼时韩灵被鱼刺扎破了手指,出了两滴血,肖然抓过她手,放在嘴里使劲地吮,韩灵说“脏”,肖然说不怕,“你怎么样都是干净的”,说得韩灵心中感动,拿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他的脸,嘴里轻轻地问:“我们会一直都这么好吗?”
吃完饭去游泳,耳鬓厮磨了半天,肖然心中动情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当着很多人的面就开始亲她,韩灵难为情,说别,别,有人在看,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,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要他们看。亲了半天,韩灵一脸羞红地抬起头来,叹着气说这地方多好啊,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。
肖然说:“等咱们发财了,就到这里买套别墅。想住多久就住多久。”
韩灵说:“住一辈子。”
肖然笑,说那就住一辈子,咱们一言为定,谁都不许耍赖。
“不许耍赖……”,肖然轻轻地念道。那张照片在黑夜里慢慢落地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肖然死后,留下了十一套豪宅,一套价值千万的别墅,还有两辆奔驰、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和一辆陆虎揽胜。2003年四月份,含水市国资局和凯瑞达股东联合会共同起诉君达公司,这些财产大多被查封、扣押、拍卖,作为最后一个留守者,赵宝刚保存了两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,其中有19封信,这些信大多是韩灵大学期间写的,介绍完她的大学生活,剩下的就全是思念,说我想你想得快疯了,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,说我上课时想你,吃饭时想你,连考试时都在想你。在其中的一封信里,韩灵密密麻麻地写了一整张纸,内容全是肖然的名字:肖然,肖然,肖然……
那个死者再也听不到了。这封信里有多处模糊,象是被眼泪打湿的。时隔多年,我无法分清那是谁的眼泪,只好去问韩灵,韩灵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她当年的作品,浑身剧烈地颤抖,说是他,是他!然后伏在桌上号啕大哭,说我只想我走了他会高兴,“没想到…没想到,他也在哭!”
看到最后,我发现了一封没寄出的信,是肖然的笔迹,既没抬头也没落款,看不出写于什么时间,信的开头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生平,“我现在功成名就,却经常感到孤独,”然后介绍他的现状:慢性胃炎,高血脂,视力下降,经常觉得没有力气,“吃的东西很贵,但都不可口。经常失眠,身边有无数女人,但都不值得相信,更不值得爱。赚钱太容易了,越来越没意思。”后面涂抹了一整行,接下来是这样一段文字:
我现在很辉煌,也很危险,也许就快死了。我不知道你在哪里,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,我从来没问过。我经常想到你,两年之前每月想一次,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,现在每天都会想。你也许不相信,我还好几次梦到过你,你还象原来一样漂亮,你在校门口掐我,在女生楼下咬我,不过一点都不疼。
我和原来差不多,140斤,不过头上开始长白头发了。你呢?你胖点了没有?你走的时候太瘦了,胖一点会更好看。我常常在想,如果你那时不那么倔,我们是不会分开的。你为什么要逼我呢?我只是要一个说法。唉,不说这些了,说了也没用,我们不可能回回从前,是不是?所以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。
我一生做过很多坏事,也做过很多好事。但从来没对不起谁,除了你。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,却不肯要我的一分钱。你是存心让我难受吧?
还有,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们的家,那里到处落满了灰,你从前的衣服都被虫子咬坏了,你喜欢看的那几本杂志还放在原来的地方,纸都发黄了。我还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语文试卷,你有道填空题答错了,不过批卷老师没看出来。
你还记得临走时我说的话吧,我早晚会给你一大笔钱,你不要都不行。真的,你不要都不行。
这段话里有几处错误,一是把“每星期”写成了“每星周”,二是“回回从前”,我读了几遍,认为应该是“回到从前”。抄录这段话时,我心里一直想着肖然的样子:他坐在书桌前,写两句就停一会儿,站起来走两步,抽支烟,然后再接着写。黄昏的太阳斜斜地照着他,他面色平静,脸上似笑非笑,两只瞳孔微微收缩,就象他遗照上的脸。这是一封注定不会寄出的信,他想写给谁看?他写的时候会叹气吗?
没有人知道。
对了,还有那行被涂掉的字。韩灵把信翻过来,对着太阳看了半天,看着看着,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,那张纸轻飘飘地落到地上;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,韩灵抖了一会儿,双手捂脸,使劲地哭。
肖然说:我讨厌过你,但直到你走后我才明白,原来我一直讨厌的你,已经成了我不可割舍的一部分。
(三十)
孙玉梅把有钱的男人分为三种:钱多人傻型、钱多人精型、钱多人渣型。天下有钱男人湟湟多矣,但总不出孙靓女之所料。所以聪明的女人一定要看准了鹰再放兔子,赚第一种男人的钱,与第二种男人合作,玩弄第三种男人的感情,但一定不能让他得手。
这确是高论。我听了大笑,问她:陈启明算哪一种?
这下轮到孙玉梅不好意思了,她忸怩了半天,迟迟艾艾地说:“他哪种都不是,他……他是个好人。”
好人陈启明一直在找他的儿子。找了整整两年,人瘦得象根旗杆,脸上一把皱纹,他吃得很少,烟越抽越凶,经常不住声的咳嗽,随时能咳出来果冻一样的浓痰。黄芸芸还是老样子,天天木呆呆地坐在那里,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,她走路本来就轻,现在更是变得象鬼魅一样,经常会无声无息的站在他身后,话也不说,灯也不开,眼睛直直地盯着,眨都不眨一下,几次都把陈启明吓了一跳。有一天他还在睡觉,迷迷糊糊地觉得屋里有人,睁眼看见黄芸芸就站在床头,那时天刚蒙蒙亮,屋里很黑,只能隐隐约约看清东西,黄芸芸眼睛大睁,象害怕一样盯着他看了半天,然后慢慢走开,一步步倒退着走了出去,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,陈启明心里发冷,翻身坐起,看着她白得吓人的脸,轻轻飘动的一头乱发,象见鬼了一样,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。
第二天陈启明就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。黄芸芸一路都没说话,一直静静地看着窗外,经过莲花山时,她象是想起了什么,指着草坪上那群嬉闹的孩子,对陈启明含糊不清地说:“宝宝,宝宝……”陈启明扭头看了她一眼,突然心中一酸,停下车,一把将她搂了过来。路边有个捡垃圾的老头儿好奇地看着他们,陈启明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妻子,看着那个愁容满面的老头子,感觉到两个人轻微的心跳。
医生说黄芸芸没有危险性,不会伤害任何人,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。不过陈启明还是坚持让她住了进去。他帮黄芸芸铺了床,交了七千块生活费,要走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就又回去看了她一眼。黄芸芸象是明白了一点什么,可怜巴巴地看着他,象一个就要离开父母的小女孩,一脸依依不舍的神情。陈启明帮她梳理了一下头发,然后轻轻搂着她的肩膀,本来是想笑一下,咧了咧嘴,眼泪都差点流下来。黄芸芸脸上的肌肉颤了一下,突然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腰,抱得紧紧的,陈启明心里一动,就那么直直地站着,眼泪终于忍不住慢慢流了下来。
仔细想想,他们这辈子一共也没说过多少话。第一次见面时黄芸芸很害羞,黄村长给他们介绍完后,她低低地说了一句“你好”,然后就垂头而坐,一直到最后也没开过口,甚至让陈启明怀疑她有语言障碍。结婚那天陈启明被灌了不少酒,黄芸芸的几个女伴进来闹洞房,叽叽喳喳地又说又笑,陈启明心中不耐烦,又不好开口撵人,冷冷地看着他的新娘站在人群中傻笑,笑一会儿就瞥他一眼,脸上一片羞红。洞房闹完了,陈启明合衣躺到床上,想起未来,忍不住难过起来,感觉象丢了什么东西。黄芸芸犹犹豫豫地躺到他身旁,用小手指头轻轻碰了他一下,陈启明心里一阵腻歪,倏地抽回手,翻了个身,拿后背对着她。将睡未睡之时,听见身后悉悉索索地响,他侧过脸,看见他的新娘已经起身,站在在喜气洋洋的洞房中央,表情似悲似喜,脸上一片茫然,象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。
那是这个丑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日子。她描了眉,化了两次妆,穿一件合身的红缎子旗袍。她一生善良,但从来都没人在意过她,即使在她最美丽的那一天。
为了找儿子,陈启明在报纸、电视和电台都登了寻人启事,悬赏十万,后来又增到二十万,过了一年多,还是踪影全无,陈启明一狠心把赏格加五十万。重赏之下,必有好事之徒,那时不断有人打电话过来,提供各种虚无缥缈的消息,陈启明为此花了不少钱,从广州到西安,从上海到四川,腿都跑细了,也没找到儿子的一根头发。找到最后,陈启明自己都绝望了,想起儿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搂着他,嘴里不停地叫爸爸,心里就象刀扎一样。每次失望而归,摇摇欲坠地走进空荡荡的家,他总会想起当年的情景:黄芸芸一脸讨好的笑,儿子乍伸着小手,颠颠地扑进他怀里,一边叫爸爸一边咯咯地笑。而仅仅过了一年,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,老婆疯了,儿子丢了,陈启明问自己:我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?
那时他有很多钱。因为“伊能净”商标的事,肖然给了他200万,他投资的影楼和建材生意也开始赚钱,帐户一天比一天充实,但这又能说明什么?赚钱是个好事,但赚来的钱留给谁花?他的生活已经是一塌糊涂,一个人吃,一个人睡,家里乱糟糟的,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,每天吃外卖,一屋子泡沫塑料,空气中飘着一股馊饭的味道,实在看不过眼时,他会打扫一下,但打扫到一半就会停下来,浑身力气全失,心想:我这又是为了什么?我还需要干净么?
那就继续找吧。不停地找,绝望地找,毫无意义地找。肖然劝过他,刘元劝过他,最后连黄仁发都劝他别找了。陈启明表面上答应,转过身去却依然如故,除了找儿子,他还能干些什么?儿子毕竟不是他们的,在这繁华而凄凉的城市,有无数东西可以分享,但生活,谁又可以帮着分担哪怕一丁点?
2001年底,湖南益阳破获了一个专门拐卖婴儿的犯罪团伙,共救出57个被拐卖的孩子,他们分布在广东各地,有的被挖去双眼,有的被抽掉脚筋,然后躺在繁华路口和香火茂盛的寺庙门口乞讨,讨到的钱全部上缴,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,有时还要挨打。陈启明闻讯赶去时,黄振宗已经不认识他了,他歪着小脑袋,又黑又瘦,身上破破烂烂的,象只饿了很久的小猴儿,陈启明抱起他,感觉万箭穿心,听见他象念经一样地嚷嚷:“老板老板发善心,可怜可怜苦命人。”还没念完,陈启明就哭了起来,浑身剧烈地颤抖,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到儿子身上。
找回儿子后,他的生活正常了一些。每周都会带着他去看黄芸芸,黄芸芸经过治疗后,病情有所好转,有一次居然认出了儿子,双手死死地抱着他,说什么也不肯放开,把黄振宗勒得呜呜直哭,一个护士上去掰她的手指,黄芸芸一边嗷嗷地叫,一边不停挣扎,但就是不肯松手,一脸慈祥而狰狞的笑。拉扯到最后,终于把黄振宗抢了下来,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,陈启明护着儿子,看见黄芸芸一屁股坐到地上,眼泪刷刷地往下淌,她看一眼护士,再看一眼丈夫和儿子,双手直直地伸着,嘴里不停地叫:“宝宝,宝宝……”黄振宗害怕,说什么也不肯过去,陈启明心里一阵难过,伸手扶起她,连儿子一起抱在怀里,想起当年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情景,心里又拉又扯地疼。那时黄芸芸哭,黄振宗也在哭,陈启明双手用力,把一家人紧紧抱成一团,感觉妻子和儿子的眼泪纷纷落在胸口,就象最冷的水、最锋利的刀,以及最滚烫的鲜血。
2002年元旦前,他带着岳父岳母和儿子一起去看她。那天的太阳很好,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。岳母细心地喂女儿吃东西,黄芸芸两手抱着儿子,嘴巴下意识地一张一合。黄振宗一脸惊恐和厌恶的表情,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丑陋的疯女人。黄村长来回踱步,叹了半天的气,对陈启明说,“你想离婚,就离吧,她看来也就这样了。”陈启明手一哆嗦,转过头去看黄芸芸,太阳暖暖地照着,这个丑陋的疯女人象是听懂了什么,慢慢地抬起头,一言不发地盯着陈启明,象个又冷又饿的孩子一样,一脸都是乞求的神色。陈启明被她看得有点心虚,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,这下黄芸芸高兴了,咧开嘴慢慢地笑了起来,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,她笑得如此灿烂,似乎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。
直到这故事写完,黄芸芸还是住在医院里。陈启明几次说要接她回家,但一直也没有接回去。他越来越少去看她了,开始是每周一次,后来一月一次,现在几个月才去一次。我离开深圳前,打电话问他黄芸芸的近况,陈启明在电话里尴尬地笑,说过完年吧,过完年我就把她接回来,反正她也没什么危险性。
是的,医生说过,这个病人没有任何危险性,永远不会伤害谁,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儿子。
周振兴辞职时,名片上有四个头衔:君达集团常务副总裁、君达投资公司总经理、奇峰股份执行董事、斯迈实业公司总经理。这四个头衔每年的工资和袍金至少有两百多万,此外他手上还有几十万股奇峰股票,折算下来也有个几百万。不过千万富翁周振兴看起来并不像个有钱人,他不请人吃饭,也从来不去歌厅和夜总会,除了一块劳力士满天星,全身上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。连这惟一的奢侈品都是肖然送他的。
那天是他36岁生日,也是他在公司站的最后一班岗。到这时他已经在君达工作了五年多,眼看着它从三个人发展到三十个人,再到三百人、三千人,收购了两个上市公司后,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有多少人。作为开国元老、中兴名臣,周振兴笃信中国哲学,尤其重视“赵普之学”和“赤松之术”,赵普是赵匡胤的宰相,有句名言叫“半部论语治天下”,这其实就是中国官场历来秘而不宣的“从龙术”,伴君如伴虎,所以要始终谨慎,身居高位,尤其要注意低调从事,处处紧跟中央,万万不可夺了老大的光彩。“赤松之术”是道家的学问,周振兴研究这个,不是要去炼丹、造化肥或者长生不老,而是要及时的功成身退,现在的君达万事兴旺,缺了谁都能照常运转,退隐是其时也,另外周振兴也感觉到了公司的种种隐患,他给肖然的辞职信中说,目前公司的摊子铺得太大,人才跟不上,管理跟不上,连财务都乱得一塌糊涂,坏账几千万,2001年还发生了好几起卷款私逃案件,虽说不足以动摇公司之根本,但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。说得言辞恳切,字字滴血,不过想了想,还是全部删掉了,这些事,肖然又何尝不知道?说或者不说,又有什么意义?谁都不知道肖然是怎么想的。一直到周振兴离职那天,他还在一份报告上批复:“阅。转周总审批。”那是上海公司请求购置汽车的报告,周总看后哭笑不得,本想把它退回去,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,他自己说的,在位一天,负责一天嘛,于是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报告,郑重批示:不同意。然后去找肖然,说老板,我的工作都交出去了,手头的事也全部做完,跟你告个别,我明天就不来了。肖然丢给他一支软包装的斑点中华,说坐一下吧,周振兴依言坐下,想说点什么,一时又觉得无话可说,那边肖然也是沉默无言。过了半天,周振兴又说要走,肖然很留恋的样子,轻声说再坐一会儿,再坐一会儿。周振兴也有点惆怅,看他来回踱步,心里一跳一跳地难受。肖然踱到窗前,突然转过身去,没头没脑地说:“我这些天常常在想……”周振兴一愣,抬起头来看他,这时正是黄昏时分,残阳如血,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妖异之气,肖然站在红彤彤的微光中,嘴唇张合了两下,却什么也没说,只是静静地站着,过了一会儿,他背对着周振兴挥了挥手,轻叹一声,说你走吧,今天走了,永远不要再回来。
谁也不知道肖然那时究竟在想些什么。他是亿万富豪、焦点人物、世界的核心,然而,他马上就要死了。对于他的死亡,人们有多种看法,有的说是谋杀,有的说是意外,只有周振兴认为他是自杀。拥有一切就是一无所有,周振兴说,“他什么都试过了,然而还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。”为了给周振兴送行,君达公司在阳光酒店包了一整层,光酒水就花了十几万,每桌都上了龙虾和鲍鱼,中间还安排了歌舞表演,一直闹到深夜两点。喝到最后,人差不多都走光了,整个大厅里空空荡荡,服务生一边清理现场,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。周振兴手捏蟹钳,嘴喷热气,红着眼历数肖老板的大恩大德,说到动情处,酒气上涌,眼泪都流了出来。陆可儿那天来月经,本来不想喝酒,看见一向钮扣系到脚心的老周都开始撒泼,也就豁了出去,先喝白井坊,再喝人头马,最后喝了两瓶冰镇金威,喝得脸如朝霞,跟着老周一起夸他们老板,夸了两个多小时,一直是这句话:“我只说一句:没有你,就没有我的今天!我只说一句:没有你,我哪有今天?”那是君达公司最后一次聚会,水陆俱陈,美酒盈樽,人人笑逐颜开,但谁都不记得肖然说过什么。我问过在场的很多人,他们都记得那次欢送酒会,说第一次看见周振兴那么狼狈,头发散乱,领口大开,脸红得像个沙瓤西瓜。还有陆可儿,她在下属面前一直都不苟言笑,那天却跟很多人都喝了交杯酒。而对于真正的主角,人们却没有任何印象,有的说肖然看完节目就走了,还有的认为他根本就没到场,因为欢送会一直是秘书刘虹在主持,连开头的祝酒辞都是刘虹说的。
如果这是真的,那么坐在周振兴和陆可儿中间的究竟是谁?是谁一直听着他们的表白默默无语?一年后,周振兴的“振兴高级中学”奠基,陆可儿到场祝贺,我作为深圳文化人的代表上台讲了几句话,告诫他的学生“不迷信,不盲从,独立思考;多阅读,多留意,遍地学问”,讲完后周振兴给了我一个3000元的红包,然后请我和陆可儿吃饭。再谈起肖然,他喟然长叹,说我那时就感觉他活不长,每次进他办公室,总看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说的话越来越怪,越来越玄,再想想他的身份,感觉挺瘮人的。这话还没说完,陆可儿一下子
叫了起来,说是的,我想起来了,那天——那天是凯瑞达收购总合同签约之日。根据陆可儿的估算,这份合同签完,在两年之内,肖然手里至少要多出六个亿的现金,十五亿以上的总资产,不过他似乎一点都不高兴,签合同时表情淡淡的,还有点说不明白的忧郁。陆可儿开始还认为他是在“作老板秀”,故意扮矜持,于是就跟他开玩笑,说老板,照这样下去,十年之内你就能超过李嘉诚,到时候咱们也去外太平洋买几个岛,招一大堆雇佣军,然后宣布独立,你也来过过当皇帝的瘾。肖然没理她,翻着文件刷刷地签名,一边签一边说“当皇帝没有好下场”,然后伸出左手,说算命的算我今年有血光之灾,你看呢?这句话,陆可儿当时并没有在意,但过了一年,她再想起这句话,感觉一身冰凉,抖了一会儿之后,她大声说,现在我想明白了,他那时,他那时就知道自己要死!根据陆可儿的描述,肖然当时脸色煞白,眉宇间一股青气,看起来鬼气森森。他眯缝着双眼,似乎在看一件很远的东西,但仔细看看,又发现他正在逼视着你,那目光涣散无神,却又幽深如井,像墓园中明灭不定的鬼火,让人害怕,但他自己,似乎也正在怕着什么。
这世界很危险。
——引自肖然的遗嘱。
还有他的手。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,中指上有一处割伤,那是割草时留下的,那年肖然刚上小学一年级;虎口上有一处划伤,那是他小时跟女生打架留下的战绩,伤于1980年,那时肖然家刚刚装上电灯;最惹人注目的是掌心的烫伤,烫于十年之前,那时韩灵刚打完胎,在公司门口晕倒,肖然坐车去看她,在半路上发了一个誓;在手掌之外,还有一排殷红如血的牙印,在某种意义上,那或许是他一生中惟一的财产。
那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,一切纹路都已经被割断。
彩衣港姐风波之后,肖然一直没离开过深圳,但谁都找不到他。
他的别墅一直空着,家政公司每周上门搞一次清洁,从来没见过主人;秘书刘虹天天往他桌上放文件,放了整整两大摞,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看过一眼;那段时间卫媛忙着打理她的美容院,每天晚上打他手机,总是听见提示音:“您拨的用户已关机。”有一天深夜,鞍山的韩灵忽然被电话惊醒,她迷糊了半天,等拿起话筒时,已经没有任何声音。
“别松手,”肖然说,“人这么多,千万别走丢了。”那是1997年7月1日。肖然带韩灵母女在沙头角看焰火,当零点钟声敲响,两岸同时传出欢呼声,肖然突然抓住了韩灵的手,那时人潮涌动,韩灵甜蜜地笑着,看见肖然的脸被满天礼花照得格外清晰,像一桢永不褪色的照片。
那一定是他,韩灵木呆呆地说,他死前还想着我。只差半分钟,我就能抓住他了。
肖然死前见过潮阳强仔。那时强仔已经改称强哥,在江湖上崭露头角,除了替君达公司讨债,他还开了一家“蓝猫”夜总会,据说这里面也有肖然的股份。虽然生活在美女窝里,强哥却一直都很保守,只跟“蓝猫”的妈咪一个人相好,此妈咪名叫尹虹,东北师范大学毕业,曾经在嘉华不夜城作过两年坐台小姐,和强哥好上以后,她就金盆洗手,结束了自己的皮肉生涯,兢兢业业地替他打理生意。“蓝猫”开业后,她把当年的姐妹全拉了过来,用大学里学到的教育才能,把她们训练得像真猫一样乖,现在的深圳娱乐界有相当一批妈咪都出自她的门下,直到今天,她们提起她来都赞不绝口,说她“有型有路”。
第三十一章(3)
慕容雪村
有型有路的娱乐天后现在还在羁押期间,我去看守所看她时,发现她并不像想像中那样艳光四射,而是一个容颜枯槁、神情呆滞的女人。
谈起强哥,她始终淡淡的,说我爱上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歹徒,但我从来都不后悔,因为“没有谁像这个歹徒一样疼过我。”说完这句话后,她嘴角抽动,微微地笑了一下,目光突然活了起来,整个人也有了光彩,看上去风致嫣然,又妩媚又亲切,十分动人。跟她聊了将
近三个小时,要离开时,我的警察朋友突然把我叫住,递给我一张纸,说你看看,这个鸡居然还是个诗人。
那是一张口供专用纸,撕得缺口不齐,上面用娟秀的行楷写着这样一句话:半生恩仇半生花,血满衣时未到家。
我浑身一阵冰凉,愣愣地看着这张薄薄的A4纸,感觉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。是的,就是这句话,我以前无数次听人说起过,但直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意思。
这句话是强哥的命运,间接地,也与肖然有关。2001年底,强哥陪肖然去潮阳一座小庙里求签。肖然得了一支“下下”,强哥在旁边嘟嘟囔囔地诋毁神明,说老子就不信这些东西,肖然笑,说那我替你求一支吧,闭上眼摇了半天,一只竹签啪地落到地上,强哥拿起来看了半天,脸色渐渐变了,跟在肖然身后默默地往外走,一直到下山,两个人再也没说过话。
那天的事尹虹记得很清楚,肖然来得很晚,进门时脸色阴沉,谁打招呼他都不理,直接进了他专用的“罗马”包间。尹虹端酒进去时,他正在和强哥吵架,那是她第一次见肖然发那么大的脾气,他两眼血红,脸上青筋暴起,嘶哑着嗓子吼:“你放屁!我什么时候叫你杀过人?!”强哥也不示弱,梗着脖子顶他,说这是规矩,要么给钱,要么丢命!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,看样子恨不能把对方吃了。尹虹赶紧给他们倒酒,肖然来回走了两步,端起杯来一饮而尽,慢慢地平静下来,说就算是规矩,那他老婆又犯了哪条规矩了?强哥犹豫了一下,低下头,说她……她看见我的脸了。说的尹虹心里一阵哆嗦,刚要走开,听见肖然不阴不阳地问:“我也看见你的脸了,你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?”这也许就是肖然说的“坏事”。2002年5月份,汕头一对商人夫妻离奇失踪,家里财物被洗劫一空,公安局调查了半年,没找到任何线索。直到一年后,广东警方破获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,才顺带破了这桩无头公案。根据报道,杜根强团伙共抢劫、勒索财物数千万元,犯下五宗命案、无数宗故意伤害致残案。一共有五十余名人犯被捕,其中包括长期纵容、包庇该团伙的某公安处长。案件侦破后,公安局查封了盛极一时的“蓝猫”夜总会,全国通缉首犯杜根强。那时强哥已经带着尹虹逃到了澳门,一直闭门不出。有一天实在闲极无聊,去赌场玩了两把,输得心情大坏,跟一个当地烂仔口角了两句,赌场经理拉偏架,指使保安把他硬叉了出去,强哥心中愤怒,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?于是又偷偷溜了进去,瞅冷子扑上去一脚将赌场经理踹翻,又扇了两耳光,然后转身就跑,结果还没到家就被人追上,一番鏖战之后,身中四刀,仆倒在血泊之中,不过还没有断气,跌跌爬爬地坚持着往回走。那时尹虹刚煲好烫,听见门铃响,知道是爱人回来了,笑嘻嘻地打开门,没想到迎面看见一个血人,她惊呆了,手里的汤碗咔嚓落地,强哥爬了两步,一头扎在地上,尹虹过去扶了两下没扶动,听见强哥喃喃地说:“老子终于……”
老子终于死了。
老子终于明白了。
他的普通话一直不标准,尹虹说,也许他说的是:“老子中意……”老子中意这个结局……老子中意你,尹虹……说到这里,尹虹双眼灌满泪水,她拼命地眨着,生生把它憋了回去,然后看着窗外那角小小的蓝天,轻轻地念道:“半生恩仇半生花,血满衣时未到家。”
那座城市,也许只是你的想像。它出现于一夜之间,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,你走得越近,就越看不清它。你凝视着它,为它哭,为它笑,久而久之,你终于发现,原来它只是你的一个影子。
一个乞丐说:这里冬天不冷,真好。
一个民工说:工资高啊,我干了四年,在老家盖了一栋楼,人人都以为我发了财。
一个坐台小姐说:陪聊300,过夜1500,等我妹妹大学毕业,我就不干了。
一个白领说:我来了六年了,供了一套房,压力不小,只想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。
一个老板说:钞票决定一切。没有钱就没有生活。
鹏鸟的故乡。梦想之都。欲望之渊。爱无能的城市。沦陷的乌托邦。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。然而你知道,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。当周振兴忙于推销他的新概念教材,当陆可儿开始新一轮的收购和兼并,当刘元和陈启明在某个地方做着某事,当韩灵和卫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,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。于是你知道,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,觥筹交错,歌哭无休,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。
韩灵重回深圳,发现一切都很陌生。火车站出口改了,公交路线也调整了,她在路牌下徘徊着、犹豫着,像丢了魂一样,一直没想好该往何处去,每路车都会有个终点,但她的终点又在哪里?消息是周振兴告诉她的,那时肖然已经死了26天。据说葬礼很隆重,送葬的车来了一百多辆;据说各大报纸都发了讣告,很多人都写了悼念文章,还有人打算为他作传;据说追悼会的规格很高,许多重要人物都到场讲了话。该说的都说完了,韩灵“哦”了一声,挂上电话,慢慢地坐在沙发上,心想:他就这么死了。然后下意识地去收拾东西,那时已经放暑假了,学校搞了一个收费的补习班,她下午还有一堂课。出门的时候总感觉忘了什么东西,怎么想也想不起来,就那么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学校。上课上到一半,有个家长站在门口敲门,说找他女儿,韩灵微微笑着,看他们父女亲亲热热地说话,心里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,轰地响了一声。她待了一会儿,转过身继续板书,抄李白的《早发白帝城》:朝辞白帝彩云间,千里江陵一日还。两岸猿声啼——
“啼”字写错了,拿指头蹭掉,突然间,清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:“抱着你,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。”韩灵一愣,手里的粉笔“啪”地断成两截,她急忙转身,没有人,但那句话听得那么清楚,就像真的一样。心里突然疼起来,开始是隐隐的、细线一样的疼,她不在意,继续讲课,那疼痛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重,越来越深,最后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,疼得她一身都在发抖,学生们好奇地望着她,韩灵手扶讲台,感觉身子又冷又热,胸口有一把大锤一直在不停地敲,耳边轰轰鸣响,心里的血四散地流,她腰都站不直了,嘶哑着嗓子说:“同学们,老师……老师有点不舒服,大家自习吧。”说完拔腿就往外跑,一边跑一边想:“我要回去!我要回去看看他!”晚上回家收拾东西,慢慢的,一切都想起来了。是的,一切都想起来了,过去那么多年,每一个场景、每一句话、每一个表情,都看得那么清楚、那么真切。每一个肖然,20岁的、21岁的、28岁的,都来到了面前,微笑着、烦恼着、像个孩子一样来到了面前。摸摸他的脸吧,摸摸他的手吧,摸摸他的胳膊吧,那上面还有你留下的伤,韩灵想:他从来没骂过你,是的,没骂过;他从来没打过你,是的,没打过;他从来都那么疼你,是的,是的,他一直都那么疼我!他一直都那么疼我!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,但是,他死了,他死了!到火车站,售票员说没有座位了,要不要?韩灵大声回答:“要!站票也要!”挤吧,你们都来挤吧,就这么挤到了北京,北京是伤心之地,那年在这里送他去深圳,他说什么了?“别哭,亲爱的,我们会在一起的,永远在一起!”我们会在一起的,韩灵想,我听你的话,我不哭,一定不哭,但是,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?你怎么敢,就这么死了!从北京到广州,终于有了座位,24个小时的旅程,她一直没吃没喝,我不渴,我也不饿,韩灵想,想着你,我就不渴了,想着你,我就不饿了。对面的小两口正在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,他们是南下打工的吧,他们正在笑呢。小伙子笑着看了你一眼,对他的女朋友说:“深圳是个好地方。”是啊,好地方,第一次买了房子,他把你高高地抛了起来,也是这么说的,“深圳多好啊,”他说,“亲爱的,这是我们的天堂。”而现在呢,韩灵直直地看着那对情侣,心里慢慢地叫着那个名字,想亲爱的,现在哪里又是我们的天堂?在广州下车,韩灵买了一张边防证。边防证80元一张,不讲价,不讲价就不讲价吧,这钱是为他花的,不要说80,就是800也要买。
韩灵从钱包里往外掏钱,突然想起一句话:“我很穷,但是我很爱你。”这话是谁说的?她心里一酸,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。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,很多人在那儿排队。你要打个电话吗?韩灵站进队伍里。1993年也是在这里,你告诉他你到广州了,他是怎么说的?“就是天上下刀子,我也要去接你。”喂,到你了!后面的人催她,韩灵拿起电话,按了几个键,突然想起来那人已经不在了。他不在了,韩灵猛然醒了过来,扔下电话就往外走,泪水在眼框里滚滚地转,她拼命憋着不让它流出来,心里想:“你这个骗子,你不会来接我了!
”我想像着,你也在想像着。当那个女人像幽灵一样漂浮在人群的旷野,当星辰一日日东升西落,世间一如往昔,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生命不过是一场虚妄之旅,一个人死了,更多的人活了下来,但活着的人最终也要走向那个终点,就像夜风中那盏摇摇欲灭的灯,亮过了,挣扎过了,最终还是归于沉寂。而一切悲欢,一切或真或假的情感,都将在光阴之水中冲刷殆尽,消失无痕。卫媛说:“遗体告别那天我去了,别人都哭,就我没哭,我总感觉他还没死,好像随时会坐起来对我说:'看,你又输了,我逗你玩儿呢。'”卫媛最后一次见肖然,是她26岁的生日。在丰林酒店吃完饭后,两个人到酒吧坐了一会儿,那时还没到上客时间,酒吧里人影寥落,不远处有好几个衣冠楚楚的帅哥,在灯光下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他们。
卫媛明知故问,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,肖然抽着烟不理她,卫媛假装生气,伸手掐了他一把,说我问你话呢,你倒是说啊。话刚说完,肖然一下子站了起来,招呼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帅哥,说你,过来!那帅哥翩翩扭腰,像蝴蝶一样喷香地飞了过来,肖然仰仰下巴,“这位女士问你是干什么的,你告诉她。”卫媛脸刷地红了,那帅哥倒很大方,嫣然一笑道:“我呢,是这里的工作人员,专门帮客人排解忧愁来的。”一口纯正的台湾国语,听得卫媛低头偷笑。肖然接着问:“你,陪她上床,一晚上要多少钱?”这下轮到帅哥不好意思了,忸忸怩怩了半天,说这个这个,蛮不好意思的啊,我们没这个服务项目。肖然哼了一声,叫门口的赵宝刚:“把包拿过来,”然后掏出一摞百元美钞,说这是一万美元,你再跟我说一遍,你们没这个服务项目?!帅哥眼都直了,看着那摞绿纸直叭嗒嘴,正想改口,卫媛早像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,幽怨地发嗔:“肖然,你把我当什么了!”然后扭头就走,肖然不理她,挥挥手把帅哥轰走,自顾自地在那儿抽烟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卫媛走了几步,看见他没动地方,又讪讪地走回来,说我警告你啊,以后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。肖然说谁跟你开玩笑,“你今天把这鸭带回去,明天就给你买辆法拉利。”卫媛气鼓鼓地坐下,说十辆法拉利也不行。
想一想又有点后悔,那可是法拉利啊,要搁平时,要最普通的保时捷他都不一定肯,再说那辆破MR2她早就开烦了。合计了半天,想探探敌人的虚实,说我跟别的男人上床,你真的不生气?这时音乐声大作,酒吧里洒满缤纷光影,肖然眼里光芒一闪,像鹰一样直直地逼视着她,卫媛心虚了,左顾右盼地躲闪着,看那光芒慢慢黯淡下来,就像一盏烧尽烧干的油灯。过了半天,他长叹一声,无精打采地告诉卫媛:“你走吧,真没意思。”从那以后,她再也没见过他,每次打电话过去他都淡淡的,不亲热,也不客气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2002年元旦前,工商局到她的美容院检查,说她超范围经营,要罚款、要封店,还声称要吊销执照,卫媛急得快哭了,向他求救,肖然嘿嘿一笑,说我倒有个办法,卫媛赶紧问什么办法,肖然静了一会儿,一字一句地说:“你陪他们睡一觉,肯定就没事了。”卫媛气得大吼,说你以为我不敢啊,“我今天就睡给你看!”吼了两遍,再想说话时,电话里早就没了声音。
为这事卫媛一个月没给他打电话。她不找他,他永远也不会来找她,过了一个月,卫媛实在熬不住了,又拨通了他的手机,刚哭了第一声,就听见肖然叹气:“唉,又是你输了,真没意思。”钟曼琳事件上了报纸,港姐风波也闹得沸沸扬扬,卫媛看了听了,气得抓狂不已,恨不能揪过他来咬上两口,但拨过去才知道,这王八蛋换手机都不告诉她,卫媛又绝望又伤心,喝了一点酒,心里发狠,一路飚到到丰林酒店,点名找到那个帅哥。原来也不用一万美元,一千人民币就能将之拿下。卫媛驾靓车,载美男,幽怨而归。衣服也脱了,子弹也上膛了,真要开枪时却突然难受起来,心想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啊。正幽怨着,忽然听见外面有轻轻的响动。她心里一跳,一把推开伏在她下身的帅哥,脚不点地的跑了出来,二楼客厅里没人,继续往下跑,看见房门大开,她追出去,心里乱糟糟的,不知道是什么滋味。刚转过楼角,电梯门已经轰然关上,透过最后一丝细细小小的缝隙,她清楚地看见了赵宝刚那木雕泥塑一般的脸。
当你走过,风会停,树会静,宿鸟纷纷飞起。乌云重重的黑夜,神秘的光从天而降,树叶摇动,纸片纷飞,水龙头突然打开,哗哗地流水,无人的楼道里,灯一盏盏地亮起来,久无人住的空房子里轻轻地传出声音,吵架声、呻吟声,一个女人长长地叹息,一个孩子格格地笑。是谁在角落里幽幽地哭泣?猫低鸣,狗狂吠,一台电视突然打开,画面浮现,声音响起,然而没有一个观者。
你又来了。寂静的夜里,你无息无息地走着,刘元忽然醒来,陈启明忽然醒来,韩灵和卫媛同时睁开眼睛。你静静地凝视着他们,有时哭,有时笑,有时害怕地躲闪,但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谁。
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,肖然。你要找的东西,活着的时候它离你很远,你死之后,它从来都没出现过。
上路吧,该上路了。一支烟不能抽到天亮,一只手抓不住所有的人。
那支烟还在燃烧,淡蓝色的烟雾轻轻浮起,越飘越淡,终于消失无踪。你轻轻地走出门,神秘的风吹起窗帘,你看着窗外的繁华街市,目光及处,每一盏灯都亮了起来。你走到电梯旁,电梯空空地打开,又空空地关上。你直落而下。你的车还停在那里,五公分钢板,打不碎的玻璃,480万的防弹奔驰。你坐进去,上路吧,不用等保镖了,他有自己的家。
你醉了。你知道自己醉了,要不然世界为什么转得这么厉害?有人叮嘱你小心开车。你笑了,为什么要小心?这么坚固的车,这么熟悉的路,再说,你刚杀了人。对,你杀了人,杀了一个、两个、三个、四个,杀了那么多,为什么要小心?红灯。红灯是停车的意思,这个你知道,所以你又笑了。这是红荔路还是深南路?哪条路你都不怕,你不怕罚款,你有的是钱。你也不怕吊销驾照,谁敢吊销你的驾照?所以,闯过去吧,踩一下油门,闯过去。这是滨海大道吗,开快点,再快点,开到200公里,为什么要小心?你什么都不怕。旁边有一辆破广本,陈启明开的就是破广本。
陈启明靠过来了,你紧急转舵,直撞过去,逗逗他。陈启明怕了,哈哈哈,他撞到栏杆上了,这个陈启明,还是那么胆小,不敢跟你玩碰碰车,真没意思。
碰碰车?对,是碰碰车。八块钱一张门票,你买两张,要不要再买两罐可乐?算了吧,钱不多了。那是90年吧,不,你记起来了,是91年,你要毕业了,带韩灵去游乐场。上车吧上车吧,韩灵害怕了,她胆子真小,她胆子一直都那么小,你看着她,觉得很心疼,是吗?你喃喃自语:是的,我很心疼。你转来转去地撞她,她要哭了。你停下车,抱着她,亲爱的,别哭,这只是个游戏。她还在哭,她还在哭,她哭得那么伤心,你更心疼了,紧紧地抱着她,安慰她,“抱着你,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。”你不怕肉麻,因为这是爱情,不是别的,它是爱情。韩灵不哭了,她抱了你一下,害羞地跑开了,她脸红的样子真好看。是谁在在远处叫你?“肖然,肖然!”你有点糊涂了,转过头,大声问:谁?谁是肖然?肖然在哪里?肖然正在路上。按照广东人的说法,那是一条永远走不完的路。
他闯过三个红灯,撞坏两处栏杆,以200公里的时速在滨海大道上狂奔,几次都差点跟人撞车。
他似乎已经疯了。他喝了不少酒,但根据交警的调查报告,这并不足以让他丧失理智,他赶走了赵宝刚,砸烂了“蓝猫”夜总会的镜子,尹虹送他出门时,他两眼血红,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:“错了,错了,一切都错了……”那个香港司机姓林,受命往蛇口码头送货,他一路都在注意那辆黑色奔驰。因为车很少,所以他一直占着超车道,奔驰很奇怪,开得歪歪扭扭的,一会儿在前,一会儿在后,像喝醉了的螃蟹。有一段时间它已经超了过去,快得连影都看不到。经过红树林时,林司机往外瞟了一眼,看见它就停在马路中央,开车的家伙蹲在地上,嘴里噢噢地叫,不知道在干什么。林司机没在意,踩着油门冲了过去,没到十分钟,它就飞快地追了上来,林司机感觉不对,看了一眼后视镜,那辆奔驰正直冲而来,速度快得像离弦之箭,眼看就要撞上了,他赶紧转舵避让,刚偏过车头,就听见“轰”的一声巨响。
“就像地震了一样,”林司机说,“车身一抖,我就知道完了。”你驾车疾冲,这世界是你的,所以你可以横行。他们都怕你,一见你就要躲开,你没有朋友,没有爱人,什么都没有。他们都怕你,你骗钱,你杀人,你滥嫖滥赌,你甚至还吸毒,你发誓永不碰这个的。
你抽大麻、吸白粉、注射最高纯度的针剂,迷醉的时候你总是看见从前,醒来后恨不能马上去死。你为什么不死?你为什么不死?你还挂念什么?留恋什么?犹豫什么?这个虚伪
邪恶的世界,最老实的人都会说谎,最坚贞的人都会偷情,你不要他们,不要他们,他们也不要你,他们都在笑你,听啊,满世界都是疯狂的笑声,阴险的、邪恶的、疯狂的笑声!你恶心了,停下车,蹲在路边哇哇地吐,好像整个世界都吐空了。空荡荡的世界,一切都那么可恨。这是什么地方?啊,美丽的红树林,站在海边可以看到香港,站在海边看不到未来。你想起了那年的誓言:“你死了,我陪着!”那个烫伤还在,就在你的掌心,你摸着它,它疼得钻心,你为什么不死?还有胳膊上的牙印,你摸摸它吧,摸摸它吧,你哭了,你哭着想:我为什么不死?你吐完了,整个世界都那么轻,心里空得搁不下一粒尘埃,你问自己:我为什么不死?你驾车疾冲,世界那么轻,它是你的,所以你可以横行。前面有一辆加长货车,你拼命按动喇叭,它不给你让路,它欺负你。连一辆货车都要欺负你,你杀了它吧,反正你已经杀过那么多了,你杀过一对夫妻,杀过两个欠你钱的人,对了,你想起来了,你还杀过四个孩子,你自己的孩子,你杀了自己的孩子,你罪恶滔天,罪该万死,人人诅咒你,恶棍,你为什么不死?“他大睁着眼看我,”林司机说,“眼睛像血那么红。我本来想骂他的,走到近前,却什么也骂不出来了。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,四周静悄悄的,静得让人害怕,我突然害怕起来,浑身发抖,这时他嘴唇动了两下,我凑过去,发现他在哭,”他打了个冷战,慢慢地说:“他脸上都是泪,原来他……他一直在哭。”那个死者在哭。在无人知道的凌晨三点,他泪流满面地说出了他的遗言:“杀,杀,杀……”你醒了。在凌晨三点的深圳,你终于醒了。你的腰断了,腿断了,到处都在流血,你就要死了。多么疼啊,不是腰上的、腿上的、身上的疼,而是心里的,像刀扎、像斧砍、像针刺火烧一般的疼,一生中的每个人,每件事,每个喜怒忧乐的表情,都涌了出来,从最深的灵魂之井里咕嘟咕嘟地涌了出来,冒着热气,泛着泡沫,像血一样涌到眼前,一切平凡的都如此深刻,一切遗忘的都如此清晰,一切微不足道的都重若千钧,你浑身颤栗,灵魂摇摇欲飞,用尽全身力气大喊:“啊——”这是凌晨三点钟的深圳,寂静的夜里,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凄厉的呼喊:“啊——”刘元醒了。
陈启明醒了。
卫媛和韩灵醒了。
所有人同时睁开了眼睛。
毕竟还是要留恋的,是吗?那些被风吹乱的头发,那些曾经飞舞的衣衫,谁的歌声经久不散?谁的笑容照得天地通明?谁让你一生惦念、一生怀疑、一生忠诚?谁抓住了你将死的心,牢牢不肯放手?你抬起胳膊,它那么重,像泰山一样重,你已经没有力气了,还是坚持着,拼命地往上抬,抬,抬,看见了吗?它们还在那里,一个,两个,三个,四个,殷红如血,灿烂如花,这是你这一生惟一的财产,谁也不能夺走。你要亲它们吗?你低下头,拼命地低下头,但你已经没有力气了,你想:太远了,太……远……了……相信我。他说。
她唔唔地呻吟着,忽然在他胳膊上用力咬了一口。他腾地跳开,喘着粗气说:“出血了。”给你一个血的教训,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。她得意洋洋地说。
那年他21岁。在那时,生活原本有无数种可能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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